足利將軍家至寶「東山御物」

金閣寺到銀閣寺時代的武家收藏

撰文／邱馨慧　圖版提供／三井記念美術館（本文原載於2014年12月《藝術家》雜誌）

東京國立博物館展出台北故宮文物期間曾舉辦研討會，發表《徽宗和義滿－皇帝收藏在日本的意義》等議題。隨後，三井記念美術館正好推出「東山御物之美‧足利將軍家至寶」展覽，具體呈現出北宋徽宗皇帝與中國美術在日本產生的影響力。

「東山御物」是足立將軍家歷代收藏的「唐物」

「東山御物」是足利幕府與中國明代貿易而來的中國藝術品，但內容捨明代藝術，而擇宋元文物，顯示收藏者的審美取向。這是中國美術第二次大規模傳入日本，上回要追溯到遣唐使的時代。「東山御物」由中國美術史中孕育而生，代表著武家政權所推崇的美意識，對當時顯貴的文化薰陶起了相當大的作用，是日本美術史上極為重要的一批作品。


根據漢、魏以降文獻，貢獻中國天子所用的物品稱之為「御物」，日本平安時期前後天皇的收藏就有「御物」的說法。然而到了後室町時代，掌握政權的足利將軍家收藏也被稱為「御物」。「東山」指室町幕府八代將軍足利義政所建的東山山莊，「東山御物」是足立義政所擁有的藝術品，但作品真正的收藏者主要是三代將軍足利義滿，和六代將軍足利義教，是室町幕府代代相傳的無數至寶。

三井記念美術館研究員樋口一貴解釋，「御物」是中國皇帝，也就是執政者所有的物件。做為權力者的收藏，五六百年前足立將軍家的美術品原是庶民無緣一見的。由於餽贈，以及室町幕府崩壞，於後來的桃山時代散藏於寺社、武家、大名，或豪商手中，其中一部分不久後又回歸織田信長、豐田秀吉等掌權者所有。「東山御物」享有「古典」的崇高評價，是日本美術鑑賞的一項標準，影響所及涵蓋桃山、江戶時代，乃至現代美術。

「東山御物」的繪畫大多是宋元時代的作品，分成兩大類，一類是李迪、馬遠、梁楷等中國皇帝品位的宮廷畫院畫家的精品。這裡所說的中國皇帝，特別指北宋第八代皇帝徽宗，不但建立了書畫、古物收藏，本身也有很高的詩書畫造詣。另一類則是以牧谿和玉澗為代表的禪宗繪畫，大膽而細膩的水墨表現法，對室町時代以後的日本繪畫影響甚鉅。

當時藝術鑑賞的場所是將軍府內所建的「會所」，與唐繪一同陳列的還有各式各樣的唐物道具。佛畫之前擺放花瓶和香爐，架上有各種來自中國的唐物漆器，茶湯棚有天目燒和茶罐，所蒐集的都是最高級品。而張羅搭配擺設的是「同朋眾」，這些打理將軍周遭雜務、茶事，或擁有才藝的僧人，憑著他們的美意識，用一級唐物創造美的空間，媲美現代的藝文沙龍，可以說「會所」的武家生活文化，就是積極創造美的價值的行為。

東山御物的考據與重聚

經過無數考據研究，三井記念美術館從目前鑑定為「東山御物」的作品群中，選出繪畫、工藝等各類別的精品，使這些象徵室町時代審美巔峰的作品難得重聚。例如分藏於三井記念美術館與東京國立博物館的梁楷〈六祖破經圖〉和〈六祖截竹圖〉，以及傳為梁楷所作的〈豐干圖〉和〈寒山拾得圖〉等。繪畫的鑑定有鑑藏印為依據，足利義滿的鑑藏印是「天山」、「道有」，義教有「雜華室印」，義滿的「同朋眾」善阿彌所管理的幕府倉庫「善阿倉」則有「善阿」印。

東京大學教授板倉聖哲於演講會中舉例，如被列為國寶的宋徽宗〈桃鳩圖〉左下方即捺有義滿的「天山」朱文長印。記載足利義滿以來歷代將軍家所藏中國繪畫的《御物御畫目錄》登錄了小畫面的「鳩、鶉」雙幅。《室町殿行幸御餝記》記錄1437年10月後花園天皇行幸足利義教的室町殿時，泉殿會所墻盡御間掛有「鳩、鶉」二幅。宋徽宗〈桃鳩圖〉在日本被視為「古渡」中國繪畫的巔峰之作，對日本美術史影響深遠，江戶時代畫家狩野常信、松平定信皆有摹本傳世，現代藝術家則有美國的Joseph Cornell模仿，以及設計師田中一光的廣島和平海報Hiroshima Appeals等。

分別收藏於山梨久遠寺的國寶〈夏景山水圖〉（傳為胡直夫筆），以及京都金地院收藏的國寶〈秋景山水、冬景山水圖〉（傳為徽宗筆）也在本展重逢，這三幅畫與另一幅失散的春景圖，原為一套四季山水。現存各幅蓋有中國藏家的鑑藏印，也有義滿的「天山」朱文方印。推斷對應《御物御畫目錄》的「四幅山水徽宗皇帝」。四幅畫中各有山中隱士一人，背對觀畫者，與觀者共賞大自然風景，夏有松籟、秋有鶴聲、冬有瀑布與猿啼，一一賦予聲音的表現。然而對照北京故宮所藏的徽宗〈聽琴圖〉，推斷該畫應非徽宗所作，而是十二世紀後期，南宋前期的畫院畫家之作。包括五島美術館收藏的〈鴨圖〉等作品，均被視為徽宗之作紀錄於《御物御畫目錄》，可見收藏者對徽宗藝術境界的追求。

仰慕徽宗皇帝的義滿將軍

現藏於京都鹿苑寺（金閣寺）的土佐行廣所繪〈足利義滿像〉用於義滿去世後的七七法事，畫上有第四代將軍義持贊辭「身從無相中受生。猶如幻出諸形像。幻人心識本來無。罪福皆空無所住。」看似引用毗婆尸佛偈語，其實是徽宗三回忌中大慧宗杲的上堂說法。結束南北朝時代統一日本的足立義滿，特別推崇北宋第八代皇帝徽宗。被《水滸傳》描寫為亡國之君的徽宗，卻是義滿所嚮往的「藝術皇帝」。也由於徽宗建立了中國美術史上造詣精深的巨大收藏，賦予義滿收藏美術品的意識，「東山御物」蒐羅的許多徽宗與其宮廷畫家的作品，如今也大多被指定為國寶和重要文化財。

本次展出的繪畫部分包括了十三件國寶，例如泉屋博古館收藏的南宋〈秋野牧牛圖〉（傳閻次平筆），大和文華館的南宋李迪〈雪中歸牧圖〉。東京國立博物館收藏的李迪〈紅白芙蓉圖〉享有高知名度與評價，花卉部分完全運用背面托色的「裏彩色」技法表現，這種利用絹的透明特性兩面都畫的技法，使色彩更發諧調，顯現出宋代絹彩繪畫的成熟。展覽對照室町時代畫僧周文所繪的〈芙蓉圖〉，可明顯看出李迪作品的影子。靜嘉堂文庫美術館收藏的（傳）馬遠〈風雨山水圖〉是相阿彌〈廬山觀瀑圖〉的基本構圖。東京國立博物館收藏的南宋〈竹蟲圖〉（傳趙昌筆），讓人立刻聯想伊藤若冲的蟲草，江戶後期的狩野探信也有仿作〈秋草群蟲圖〉傳世。傳為錢選所作的〈宮女圖〉描繪男裝打扮的宮廷女官摳指甲的模樣，符合元代湯垕《畫鑑》對五代周文矩〈宮女圖〉的描寫：「置玉笛於腰中，目視指爪，情意凝佇，知其有所思也。」展現唐代以來女扮男裝的美人畫形式，狩野探幽曾畫下原寸摹本。

「東山御物」也蒐羅了大量南宋禪宗繪畫，主要畫家則是中國美術史上名不經傳的畫僧牧谿，他的作品在當今中國或歐美均相當罕見，日本卻保留了不少真跡，本展展出他的早期代表作〈蜆子和尚圖〉，中期的〈羅漢圖〉，晚期作品〈老子圖〉及〈遠浦歸帆圖〉、〈漁村夕照圖〉等水墨畫。板倉聖哲認為足利義滿對牧谿的青睞，是「繼承徽宗意識的南宋皇帝作風」，因為牧谿繼承梁楷餘緒，而梁楷曾任最高級的宮廷畫師。可翁、長谷川等伯、俵屋宗達等水墨畫大師均師法自牧谿，宛如日本的「水墨畫之父」。

足利將軍家的茶具器物

三井記念美術館參事赤沼多佳於記者會針對唐物漆器部分進行說明，她表示繪畫的鑑定有賴鑑藏印，茶具器物則仰賴文獻記載捕捉「東山御物」的面貌。目前傳世的「東山御物」中繪畫佔了絕對多數，除了繪畫原本即為足利將軍家收藏的主要目的，鑑藏印方便鑑定也是原因之一。而「同朋眾」所記載的《室町殿行幸御餝記》、《君台觀左右帳記》彷彿現代的策展企劃書，留下「會所」文物擺設位置以及作品評價等鉅細靡遺的資料，後人得以由此一窺武家生活文化中茶具與器物的價值觀。

三井記念美術館收藏的南宋〈玳被盞‧鸞天目〉一度為「遠州流茶道」流祖小堀遠州所藏。根據《君台觀左右帳記》，沒有圖樣的價廉，有花鳥圖案的玳被盞「代千疋」（價值千疋，千疋為十貫文錢；古代幣值變動頗大，若以一石米價一貫文計算，千疋可買1500公斤米，讓一個成年人吃十年。）玳被盞是中國山西吉州窯所產，鳥圖案稱「鸞天目」。《君台觀左右帳記》評價「土之物」（陶瓷）中曜變為第一重寶，價值萬疋；油滴為第二重寶，值五千疋，即是物以稀貴的價值觀。大阪市立東洋陶瓷美術館收藏的南宋〈油滴天目〉，曾由豐臣秀次傳至西本願寺，現為國寶。

室町幕府崩壞之後「東山御物」散離，但盛名不衰反增，成為權勢和名譽的象徵，許多唐物茶器均擁有顯赫的收藏歷。足利義政所擁有的大海茶入，後來經過豐臣秀吉、德川幕府之手。三井記念美術館收藏的南宋〈唐物肩衝茶入‧銘遲櫻〉在足利義政之後，有段去向不明的時期，戰國武將籐堂高虎之後，轉手於大名和幕府之間，明治維新後為德川宗家所藏。

南宋〈青磁輪花茶碗‧銘馬蝗絆〉是十二世紀平安時代末期武將平重盛贈金中國育王山的回禮，三百年後足利義政收藏時，曾將這只破裂的茶碗寄回中國，要求做一件同樣的茶碗，但因明代無法燒製而將原件補丁送回日本。這只外部補了丁的青磁茶碗，碗內依舊釉色美好，現為東京國立博物館所藏的重要文化財。

1464年足利義政派出遣明船，「同朋眾」千阿彌和能阿彌奉命帶著畫有形狀和模樣的圖案，交給當地使節指示務必買回器物。實則足利義政時期的幕府已面臨財政困難，饑饉和災害引發民怨四起，在如此不穩定時局下，足利義政依舊寄情文藝，大興花之御所。加上接班人問題處理不當，招致「應仁之亂」十年內亂，幕府聲望日下而開啟了戰國時代。儘管政績頗受惡評，文化面則有顯赫的功績，這點與祖父足利義滿所崇拜的宋徽宗似乎相仿。義政招攬的音阿彌是當時最傑出的能樂師，庭師善阿彌確立禪寺庭園「枯山水」的風格，御用繪師狩野正信成為狩野派之祖，土佐光信締造土佐派的最盛期。足利義政晚年模仿足利義滿北山文化的金閣寺，建造東山文化的代表建築銀閣寺。從金閣寺的華麗燦爛，到銀閣寺的幽玄仛寂，義滿、義教、義政的「唐物至上主義」，幻變出日本獨一無二的藝術文化。



三井紀念美術館　http://www.mitsui-museum.jp/exhibition/inde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