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營學之父的東洋美學藝業
撰文.攝影│邱馨慧 圖版提供│千葉市美術館(原載於2015年9月《藝術收藏+設計》雜誌)被譽為「經營學之父」、「經營學之神」的彼得・杜拉克(Peter Ferdinand Drucker,1909-2005)影響了全世界企業界人士,他既是社會學者、經濟學者、哲學者、思想家和作家,還是熱愛日本美術的研究者和收藏家。1959年杜拉克首度造訪日本,買了兩張日本繪畫,從此展開長期的收藏,生涯累積超過200件作品,稱為「山莊收藏」。
杜拉克的美術收藏以罕見的室町時代水墨畫為主,品味獨到。收藏還包括桃山時代武人畫家海北友松,江戶時代的琳派,池大雅、浦上玉堂等的文人畫,白隱和仙崖等的禪畫,以及伊藤若冲和曾我蕭白等最近才受到日本本土關注的畫家,可見杜拉克的洞察力不止於經營和社會,他的先見之明在藝術品收藏上也有所發揮。
因雨邂逅日本繪畫
杜拉克出生於維也納,後於漢堡、法蘭克福求學。由於納粹興起,1933年24歲的杜拉克逃到倫敦。在倫敦,他邂逅了日本美術。1934年6月的週末午後,在倫敦擔任銀行員的青年杜拉克,為避雨走入一個皇家美術學院舉辦的日本美術展,因而對日本繪畫一見鍾情。杜拉克於《寫給日本美術的情書》中寫道:「我對日本美術的愛來得突然,毫無預期就簡單開始了,戀愛就是這麼回事吧。但和許多愛戀不同,我對日本美術的愛,從開始的瞬間不斷延續著。」
二戰期間,杜拉克在美國華盛頓特區工作,他經常利用午休時間參觀佛利爾美術館(Freer Gallery of Art),他說在那兒欣賞日本繪畫,能使他恢復理智,洞察世界遠景。
因此當他初訪日本,第一次購買日本繪畫之前,已經愛慕日本繪畫25年之久。這25年間,他透過自學,認識不同畫派和風格的畫家,繪畫的意義和技法的要求。他說:「最初吸引我的是琳派和狩野派,因為它們最具日本特性,也最容易為西方人接受。接著我開始熟悉室町時代的水墨畫,它們體現社會觀的美學表現,有著無限多樣性和精緻性。我開始了解西方美術和日本美術的差異,尤其室町時代的水墨畫呈現給觀賞者的方式不同,我認為西方美術是要給人看的,如同在展覽中被觀賞;室町時代的繪畫,藝術是與人共同生活的,藝術成為人們的精神環境。」
杜拉克愈深入研究,愈了解要能完全欣賞日本美術,並且真正理解,他也必須和藝術一同生活,於是開始收藏生涯。
經營學之神的收藏術
杜拉克都是赴日本工作之餘順道買畫,不會為了買畫特地到日本甚至到了東京也不會專程跑到關西找。日本畫商藪本俊一回憶杜拉克專收日本美術卻不收藏屏風,獨鍾掛軸。他挑選藝術品十分慎重,不曾當場立刻買下。杜拉克自己也說過,買畫首先憑第一印象,接著必須謹慎篩選。他總是和妻子討論作品是否搭配「山莊收藏」的其他作品?能否增加收藏的質量?作品成為收藏的一部分是否有獨特之處?杜拉克夫婦倆通常討論數週,直到兩人取得共識,因此購買作品前,兩人已經對作品進行了充分的分析。若杜拉克買了夫人不喜歡的作品,結局通常是賣出或換成其他作品。
杜拉克從藝術收藏中享受獵尋之趣,然後從認識每一張畫的藝術家、畫派、風格、技巧,畫家與書法家的關係等的過程中,享受學習的樂趣。他經常諮詢專家,東京文化財研究所的美術史家田中一松(1895-1983)就是其中一 員。田中一松去世後遺留下大量杜拉克收藏的作品調查研究、照片等資料,鉅細靡遺地保留了1969年到1978年間兩人的往來紀錄,是研究杜拉克收藏史的珍貴資料。
1959年杜拉克在京都第一次購買日本繪畫,一幅是式部輝忠的〈溪流飛鴨圖〉扇面,金泥與墨色對比,山崖與波濤構圖奇詭。另一幅是女繪師清原雪信的〈芙蓉〉,兩位畫家都不是美術史上最有名的。杜拉克要的不是最好或最稀有的作品,而是吸引他們想看,想了解的畫作。
杜拉克第二度訪日指定購買室町時代水墨畫,此後每年因公訪日,都順道買幾件作品。他收藏的室町水墨畫家,包括少有作品傳世的知有、精庵、文孫、柴庵、汝南惠徹等畫家作品,也有許多鮮為人知的逸傳畫家。
經營學之父的美學思辨
1979年杜拉克首次舉辦收藏展,在美國五個城市展出,,他為畫冊《筆墨之歌》(Song of the Brush)撰文,舉辦演講,發表關於日本美術的評論。杜拉克也曾擔任克萊蒙研究大學(Claremont Graduate School)日本美術講師,課堂上他掛出繪畫真跡與學生共同討論。1990年杜拉克於根津美術館演講「一個外國人看日本美術」,提到許多人問他如何分辨中國繪畫與日本繪畫的不同,於是展開一系列美學思辯。他的獨到見解,或有見仁見智之處,仍能從中一窺杜拉克的淵博學識與人文關懷。
「自室町時代至今所延續的日本美術特色,非概念而是知覺,非寫實而是設計,非幾何而是相位幾何學 (topology,拓撲學),非分析而是統合。」杜拉克首先以尾形光琳的團扇〈蔦圖〉(長春藤)為例,「此畫基本是抽象畫,一幅非敘事的繪畫,斜過大片留白的細長藤蔓,是為了組織空間,創造空間。」這就是大多數日本美術的特徵。「西方美術在近代以前全是敘事的,中國繪畫也有其敘事方式,但光琳的扇面非敘事,而是設計。」
杜拉克認為設計就是空間構成,雖然日本繪畫的留白和構圖取法自中國,比方牧谿的〈六柿圖〉,但牧谿畢竟不為中國畫壇所重視,而是在日本受到推崇:「光琳的團扇繼承了牧谿的柿子。」
杜拉克分析東西方繪畫如何用不同的方式,在二度空間的平面創造三度空間的視覺圖像。他認為西方繪畫自文藝復興到近代都透過線性透視法,是幾何學的。中國的山水透視是代數學,例如「三遠說」,透過上下、前後、左右的關係,營造高遠、深遠、平遠的空間。但日本設計的空間安排是相位幾何學,其中空間是現實,構圖創造形象。
杜拉克也認為結合繪畫和書法是日本繪畫的另一個成就,雖然中國繪畫也在畫面上寫字,其目的在於題字而非設計的一部分。足利時代玉畹梵芳的〈蘭石圖〉和19世紀仙崖義梵的〈菊圖〉都藉由花的形象,運用書法創造一個飛舞的空間。
以人為本的審美取捨
第三次造訪日本,杜拉克認識了禪畫。禪畫過去不被當作藝術,是西方人首先認可了禪畫,「因為對20世紀西方人而言,禪畫是表現主義的完美境界。」歐洲表現主義在1900年前由挪威的孟克肇始,德奧藝術家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前發展到巔峰。歐洲表現主義反體制文化,對抗19世紀資產階級的唯物論和第一次大戰的恐慌。相似地,17世紀起發展的禪畫反對新江戶時代的唯物主義和官僚主義。然而「歐洲反體制文化的20世紀表現主義極端苦悶,喪失信念缺乏精神性,禪畫則由信念征服絕望。」杜拉克分析日本山水畫的獨特之處,在於人與自然的關係。日本山水畫起源於中國,人們可以從作品中指出何處受元人影響,何處受明代影響,但中日山水畫仍有不同。「西方風景畫是讓人看的,用畫框把畫圍起來,鑑賞者在畫外。中國山水畫不許人親近,將鑑賞者隔絕在外,鑑賞者在人類世界,山水在自然世界。但日本山水畫向人招喚,使人成為風景的一部分。」
他說,西方風景畫很少真正處理自然,而著重處理人的產物,例如城鎮或鄉村。法蘭德斯畫派的優美風景畫中,點綴著鄉村旅店或河畔的水車。中國山水畫大多不畫人,除非少數表現典故,例如李白與瀑布,陶淵明愛菊等。特別是南方文人畫的山水中沒有人,元代倪瓚的山水畫就是一片杳無人跡的荒涼風景。日本的山水畫忠實臨摩了倪瓚,但人出現了。
杜拉克從人的角度看待企業和社會管理,他的審美選擇同樣以人為本。日本尊重職人的文化,包含了對人的關懷和尊重,特別引發杜拉克共鳴。在西方,美術與實用器物之間有明確的劃分,藝術家與工匠也有階級之分,直到近代英國藝評家羅斯金(John Ruskin)和德國的包浩斯,這道鴻溝才得以彌合。在中國,工匠的社會地位遠低於畫文人畫的官員。中國美術史上的陶工全是無名氏,但日本陶工、鑄劍人、版畫工、漆工在藝術史上留下名字。日本職 人不僅在社會上受人敬重,日本也未區分藝術家與職人。這些職工製造的器物被拿到生活中使用,因此日本的生活與文化充滿匠心的設計。
杜拉克收藏中有1/3是江戶時代的文人畫(南畫),文人畫表現出畫家的心性,這些南畫家以中國宋元明畫家為理想,重視中國學問,雖未在日本衍生新的哲學,但日本文化中的設計基因讓南畫產生新的筆墨表現。杜拉克藉由與文人畫共同生活,不斷提醒自己做為知識人的重要性。在他日本繪畫收藏過程,充滿追求知識的樂趣,這和他在經營學理論上提出「知識工作者」,描繪「知識型社會」,是一致的實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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