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月20日 星期三

東京國立博物館「波士頓美術館日本美術至寶展」

不見波士頓收藏,遑論日本美術

撰文.攝影│邱馨慧 圖版提供│東京國立博物館(原載於2012年5月《藝術收藏+設計》雜誌)


波士頓美術館藏有十萬餘件日本古美術傑作,享有「東洋美術殿堂」之盛譽。其形成背景為美術館草創之時,正巧碰上了日本積極西化的特殊年代,幾位傾心於日本文化的波士頓學者、藏家,適時營救了當時遭受輕視毀棄的日本古美術。他們在保存文物方面深有貢獻,甚至影響了日本政府的美術政策,對日本繪畫的革新也扮演著重要角色。值收藏家威廉・畢格洛捐贈其收藏屆滿百年的契機,波士頓美術館與日本合作進行大規模修復,促成了大量日本古代美術逸品得以返鄉。


有「東洋美術殿堂」之稱的美國波士頓美術館,收藏超過十萬件日本古代美術精品,足以傲視世界。波士頓美術館藉著紀念收藏家威廉・畢格洛(William Sturgis Bigelow)收藏受贈百年的契機,與日本合作進行大規模修復,大量日本古代美術逸品因而得以返鄉。東京國立博物館透過這個機會舉辦展覽,精選名品92件,其中有許多年代古遠的限展作品,本展以後十年內將難得再見。而修復完畢後首度在日本公開的曾我蕭白的最高傑作〈雲龍圖〉是本展的一大焦點。此外,日本流傳海外的兩大繪卷〈吉備大臣入唐繪卷〉、〈平治物語繪卷三条殿夜討卷〉也同時亮相。本展覽在東京國立博物館舉行後,將巡迴名古屋波士頓美術館、九州國立博物館、大阪市立美術館。

東京國立博物館繪畫雕刻室長田澤裕賀於記者會中說明,波士頓美術館之所以能擁有一批其他美術館所望塵莫及的日本美術收藏,其形成的背景正是美術館草創時期的一群波士頓收藏家,遇上了日本仿效西方進行現代化的時代。其關鍵人物愛德華・摩斯(Edward Sylvester Morse)、恩尼斯特・費諾羅沙(ErnestFranciscoFenollosa)、畢格洛等三人,加上日本美學家岡倉天心(本名岡倉覺三),都有極為重要的貢獻。

造訪明治時代的哈佛人

摩斯是一名動物學者,他為皮博地埃賽克斯博物館 (Peabody Essex Museum)進行海產動物研究,在1877年到日本採集標本。他在日本發現大森貝塚,並應東京大學之聘講授進化論。摩斯基於對日本文化的興趣,收集民族資料,並以分類學為基礎有系統地收集陶瓷器。前者進了皮博地埃賽克斯博物館,後者約五千件陶瓷則成為波士頓美術館收藏。為紀念美國獨立百年,波士頓美術館在1876年開館,當時日本的年號是明治九年。

摩斯最重要的貢獻不光是收藏,還有向波士頓介紹日本的魅力,許多人聽了他的演講而被吸引到日本,費諾羅沙、畢格洛就是其中二員。畢業於哈佛大學的費諾羅沙,25歲應摩斯之邀到東京大學教授政治學與哲學,對日本美術抱持濃厚興趣的他,目睹了明治維新盲目西化的風潮之中,日本古美術遭受輕視毀棄。當時急於現代化的日本,因新政府頒布神道與佛教分離的「神佛分離令」等政策,引發「廢佛毀釋」運動,許多佛像、佛畫等重要文化財遭受破壞。大多數的寺院陷入極度窮困,如今被指定為國寶的奈良興福寺五重塔,也曾被當作薪柴販賣,許多大寺院開始求售寺寶。



營救「廢佛毀釋」文物

就在這個背景下,1880年費諾羅沙帶著東大的學生岡倉天心做為翻譯,訪查京都、奈良古寺,開始大規模收藏。他的收藏不僅僅以個人為出發點,而是站在國家保護文化的立場。這個觀念後來也影響了明治政府,於1888年設立日本最早的文化財保護法律「古社寺保存法」。當時的伊藤內閣為了保護並培育日本美術,計畫成立國立美術學校及博物館,派遣費諾羅沙與岡倉天心到歐美考察,後來設立了東京美術學校(現東京藝術大學)及帝國博物館(現東京國立博物館)。明治政府委託費諾羅沙調查全國古社寺,便是做為國家管理的準備。1884年在岡倉天心主持的 一項日本文部省的古社寺調查活動中,深鎖1200年的法隆寺密佛救世觀音,在費諾羅沙的要求下開帳(打開寺院中安置本尊佛像的佛堂或櫃子來禮拜),當時畢格洛也同行觀摩。

費諾羅沙醉心日本文化,他與畢格洛在滋賀圓城寺受戒皈依密宗,還入能樂師梅若實門下。費諾羅沙對繪畫抱持高度興趣,曾師事住吉廣賢習大和繪與佛畫,並向狩野永悳立信學習鑑定法。他極度推崇狩野派,甚至為長子命名為Kano,即為狩野。由於參與日本政府文化財行政工作的關係,費諾羅沙得以接觸古社寺的佛畫,以及封建領主的收藏,進而獲得入手的機會,為波士頓美術館收集到其他美術館所不可能到手的精品。

費諾羅沙以作品寄託於波士頓美術館為條件,於1885 年轉讓超過一千件收藏給友人,波士頓的外科醫生查爾斯・維德(Charles Goddard Weld)。然而他受日本政府所託防止古美術流失的職責,卻與將美術品送往美國的行為相牴觸,同樣的矛盾也發生在岡倉天心身上。儘管如此,費諾羅沙與岡倉天心在保存文物方面的貢獻功不可沒,兩人不僅影響了明治政府的美術政策,對日本繪畫的革新也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他們與狩野芳崖在東京美術學校成立「圖畫調查科」,相對於當時日本美術全盤西化的趨勢,創造結合傳統的嶄新「日本畫」,培育了橫山大觀、菱田春草等許多畫家。

注入波士頓美術館收藏

1890年,波士頓美術館接受畢格洛與費諾羅沙大量美術品的寄託,成立了日本美術部,是當時僅有的三個部門之一。費諾羅沙離開日本,出任波士頓美術館日本美術部首任部長,翌年畢格洛擔任理事,摩斯兼職管理工作,而岡倉天心則出任帝國博物館的美術部長。

畢格洛是一名外科醫師,他出生於從事貿易的富裕家庭,畢業自哈佛醫學院。他受費諾羅沙影響收藏藝術品超過四萬件。費諾羅沙收藏繪畫,摩斯收藏陶瓷畢格洛的收藏則五花八門,諸如刀劍、根付(男用雕刻腰包)、漆器、 染織品,以及大量浮世繪等。畢格洛的浮世繪收藏網羅了各個時代,超過三萬件版畫,其中手繪作品達七百件以上,是波士頓美術館相當出名的一批收藏。

熱愛日本文化與傳統的畢格洛,到日本觀光旅行曾一待就是七年,期間憑藉 著豐厚的資本收購作品,給予畫家經濟支援,出資修復古社寺的文化財,竭力保護日本文化。回到美國後,在岡倉天心出任波士頓美術館的中國、日本美術部部長時期,畢格洛與荷姆斯(Edward Jackson Holmes)家族成立「中國日本特別基金」,讓岡倉天心添購作品,建立日本美術史體系的收藏。然而當時日本國內保存古美術的意識高騰,包括益田孝、岩崎彌太郎、根津嘉一郎等實業家都開始積極收藏,日本美術品價格高漲,精品入手不易,岡倉天心便轉移目標充實中國美術品收藏。


國寶級佛教文物

本次東京國立博物館的展覽,以繪畫作品為中心,隨著歷史的脈絡,展出波士頓美術館的日本美術至寶。第一部分「佛形神態」展出佛畫與雕刻,以畢格洛收藏的〈法華堂根本曼荼羅圖〉最為有名。波士頓美術館日本美術策展人安・西村・摩絲(Ann Nishimura Morse)解說道,這件畫面斑剝難辨的佛畫,描寫釋迦在靈鷲山說法華經的光景,背面的銘文標記為奈良東大寺法華堂所藏,是稀有的奈良時代作品。同一時代流傳下的繪畫作品只有奈良藥師寺的國寶 〈吉祥天像〉。〈法華堂根本曼荼羅圖〉背景山岳的表現手法,反映了同時代中國唐朝的繪畫樣式,一度被以為是中國的製品,然而中國也沒有留下同時期真正的山水畫,這件作品對東亞美術史而言有著不可或缺的價值。

同樣因畫面老化,嚴重破損到相貌難辨的〈四天王像〉,是天理市永久寺真言堂在「廢佛毀釋」中被廢棄的障子繪(貼於木製拉門的繪畫),由畫家重命 繪於1253年,本次修繕後重新公開展示。其他代表性作品如〈如意輪觀音菩薩像〉、〈馬頭觀音菩薩像〉、〈普賢延命菩薩像〉等12世紀平安佛畫,使用切箔等技術所產生的精緻裝飾性十分搶眼,反映出當時貴族的喜好。此外展覽還包括現存最古老的〈法相曼荼羅圖〉,以及可追溯至鐮倉時代的〈春日宮曼荼羅圖〉等。

雕刻部分以快慶所作的〈彌勒菩薩立像〉最受矚目,一張攝 於1906年的相片中,興福寺被破壞的佛像集中在戶外,這件雕像也在其中。〈彌勒菩薩立像〉後來到了岡倉天心之手,送修時發現雕像內藏有經卷,記載著雕像為快慶所作,年代是1189 年。如今經文已被取出展示,改以岡倉天心書寫的願文置入雕像中。

喜劇〈吉備大臣入唐繪卷〉+戰爭片〈平治物語繪卷〉

展覽第二部分「飄洋渡海的兩大繪卷」,是指〈吉備大臣入唐繪卷〉、〈平治物語繪卷〉兩大鉅作。平安繪卷傑作〈吉備大臣入唐繪卷〉,原為小濱藩(福井縣)領主酒井家所藏,1932年被波士頓美術館收購,由於這起事件,日本訂立「重要美術品等之保存相關法律」,避免文物財流失海外。本繪卷幽默描繪遣唐使吉備真備在唐朝宮廷,藉鬼魂之助通過唐人所設重重難關的故事,人物表情生動逗趣,故事情節令人捧腹。繪卷原長24公尺,為便於保存於1964年修復之際改裝為四卷。

〈平治物語繪卷〉則是費諾羅沙費盡千辛萬苦到手的作品,他曾說這個收藏過程足以成為一篇小說。〈平治物語繪卷〉原是15來卷的大作,現存只有東京國立博物館收藏的〈六波羅行幸卷〉、東京靜嘉堂文庫美術館的〈信西卷〉,以及波士頓美術館的〈三条殿夜討卷〉。這三大繪卷目前在東京同時公開 展出至5月20日。〈平治物語繪卷〉描繪12世紀初的「平治之亂」,「三条殿夜討卷」以三条殿為中央場景,從殿外聚眾夜襲三条殿,到殿內殺戮縱火,綁架白河上皇到殿外的場面,劇情緊湊高潮起伏一鏡到底,是日本美術史上最具張力的繪卷。


日本美術教科書般的美術館

展覽第三、四部分介紹日本水墨畫演繹過程中的各個流派,從鎌倉時代後期由中國禪僧引進,以宋、元水墨畫為規範,到狩野派誕生開始使用金底與色彩。接著是傑出畫家輩出的安土桃山時代,日本繪畫進入黃金時代,狩野派、長谷 川派、雲古派、曾我派等漢畫系諸派齊鳴,競相製作巨大規格的障屏畫,其表現力可比擬戰國武將的雄壯霸氣。江戶時代,京都的富裕階層「町眾」出身的俵屋宗達與尾形光琳,創造出嶄新的裝飾美感,形成「琳派」,日本繪畫終於脫離中國的影響。

波士頓美術館收藏的江戶時代繪畫,包括近數十年才在 日本人氣飆漲的伊藤若冲,以及最近才受到重視的曾我蕭白。其中大量曾我蕭白的作品來自費諾羅沙與畢格洛的收藏,他們比日本人更早發現曾我蕭白魅力的慧眼令人讚嘆。 因修復而首度返日的〈雲龍圖〉最受關注,安・西村・摩絲說明,波士頓美術館收藏〈雲龍圖〉時,該畫是從襖(和室木牆、拉門)上剝下的狀態,這次的修復使這件作品得以公開展示。〈雲龍圖〉八面襖繪來自一座禪宗寺院的方丈(寺廟住持居住的地方)中央稱為「室中」的房間,嵌在房間兩側各四面的襖上,巨龍環繞的空間給人的精神感官帶來無比震撼。本展展示曾我蕭白自早期到晚年的作品,畫家才氣縱橫於畫面,精湛的畫功,奇絕的構圖,同時又具備嘲諷的幽默感,絕對是日本美術史上最個性奔放的畫家之一。有人說 「不見波士頓收藏,遑論日本美術」,田澤裕賀則補充道:「不見波士頓收藏,遑論曾我蕭白。」無庸置疑地,波士頓美術館的收藏宛如日本美術教科書。

一群出身自哈佛的知識分子,遇上一個極端輕視傳統文化的時空,造就了波士頓美術館令人難以望其項背的日本美術收藏。1908年費諾羅沙客死倫敦,於當地埋葬,隔年依其遺囑改葬於他在日本受戒的園城寺法明院,畢格洛的部分遺骨也藏在費諾羅沙的墓旁。他們遺留下的收藏,透過波士頓美術館這個窗口,向世界介紹日本文化巔峰造極之美。而這次在東京國立博物館,也未曾聽聞掠奪文物的糾葛,展示了一種國際關係友好的風範。



波士頓美術館 Museum of Fine Arts, Boston http://www.mfa.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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