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邱馨慧 圖版提供│山梨縣立美術館(原載於2011年11月《藝術收藏+設計雜誌》)
日本首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川端康成,畢生熱烈追求美、探索美、表現美,而在文學光環之外,這位大文豪其實具有深厚的美術造詣,也是知名的藝術收藏家。他一生中與多位文人、畫家過從甚篤,其中與日本繪畫大師東山魁夷維持著謹守禮儀節度、淺淡卻深刻長久的友誼,最為人津津樂道。川端康成經常收購東山魁夷的作品,為他的畫集作序;東山魁夷也以作品相贈,幫川端康成的作品製作插畫或封面。近日,山梨縣立美術館、大阪府茨木市川端康成文學館與新瀉市立美術館,推出了三檔展覽,記錄這兩位文壇與畫壇巨擘的深厚情誼,以及彼此對於藝術的熱情與執著。
〉跨界的美學對話
川端康成辭世三十年後的2002年秋,東京三得利美術館首度以「文豪摯愛的美術世界」為題,舉辦川端康成收藏展,包括浦上玉堂、池大雅、與謝蕪村所作的兩件國寶在內,百餘件藏品展現出文學家超群的審美眼光,其中東山魁夷的作品在整批收藏中佔有重要地位,也最受歡迎。此後這些藏品在各地美術館巡迴,收藏展超越過去文學展的模式,揭示了形成一名作家的美的世界。 2005年冬,兩家後代找到上百封川端康成與東山魁夷的往返書信,被報章雜誌大幅報導,隔年秋天長野縣信濃美術館舉辦第一檔兩人的交流展,求龍堂同時出版了《川端康成與東山魁夷.交響的美的世界》,公開了兩人關於美的對話,以及工作上的協助等脈絡。被視為追求日本美的傳統的川端康成與東山魁夷,真正對日本古典美的覺醒其實從戰後開始,川端康成年輕時為現代主義傾倒,醉心於文學實驗的嘗試,東山魁夷也留學柏林研讀西洋美術史。戰後一些名門望族所典藏的藝術名品開始被出售,或出現在展覽會上,這個時期兩人都沉迷於到處瀏覽這些作品,並竭盡可能為收藏而努力。今年在山梨縣立美術館的展覽,首度展出均量的東山魁夷收藏。〉相知相惜的深厚情誼
川端康成與東山魁夷的交流始於1955 年,東山藉著為川端康成的小說《彩虹幾度》製作封面的機緣,在編輯的介紹下拜訪川端邸,川端熱情接待了初次見面的東山,並慷慨展示祕藏的國寶,也就是浦上玉堂的最高傑作〈凍雲篩雪圖〉,以及池大雅和與謝蕪村的競作〈十便圖〉和〈十宜圖〉。免去博物館玻璃箱櫃的隔閡,這個近距離鑑賞國寶的機會讓東山魁夷滿懷感激,也是引導他進入古美術世界的契機,此後兩人展開以日本之美為中心、深刻而親密的交流。當時川端五十六歲,已經在文壇建立了不可動搖的地位;東山四十七歲,才以〈殘照〉和〈道〉獲得肯定晉身中堅畫家。然而川端斷然預言,東山將成為國民的畫家,並以他寶貴的言論對東山的作品讚譽有加,川端康成的支援對東山魁夷而言無異是一股極大的助力。 隔年,川端康成在「東山魁夷風景寫生畫展」即將結束之際趕到會場,慢慢地仔細看過每件作品, 最後一直凝視著一張畫,當時會場所在的百貨公司營業時間已過,顧客都已散場,川端康成的視線還沒離開那張畫。這張〈瀑布〉的草稿底圖就是川端康成所購買的第一件東山魁夷的作品。川端總共收藏了十四件東山的作品, 其中〈冬之花〉是東山為祝賀川端獲頒文化勳章所致贈的畫作,「冬之花」是《古都》其中一章的題名。川端獲諾貝爾文學獎,東山贈〈北山初雪〉,畫面描寫的風景就是《古都》最終章的景色,川端後來的著作《日本之美的心》即以此畫做為封面。1968年諾貝爾獎宣布川端康成為文學獎得主後,川端接受完媒體訪問回到書房立刻寫下一首詩:「秋之野中鈴聲響,不見行人」(秋の野に鈴鳴らし行く人見えず), 把諾貝爾的發音藏在「野」(no)與「鈴」(bell)中,然後 將這個因榮耀喜悅一時興起的戲作送給東山魁夷。東山則將這件書法作成兩扇屏風,在背面灑上金沙,用金泥畫出夕陽映照的秋野意境。川端康成去世後,東山魁夷將這套屏風回贈川端家,表示崇敬與紀念,川端夫人則委託東山魁夷為川端康成的墓碑題字,足見兩家深厚情誼。
〉川端康成的收藏緣起
少年時,川端康成在日記寫著希望成為政治家或畫家, 到了中學時期才開始萌發文學的志願。然而他的文學對風景的描寫,透露了作家天生有著一對寫生的眼。他認為表現美不可忽視自然景物,強調寫生般如實描繪風景,以寫景見長的《雪國》等就是以他實地旅行取材為基礎。在川端的文學中,風景經常做為意象表現人與自然的融合,這也是他文學中的東方特色。他曾在《天授之子》中寫道: 「我在戰爭日趨殘酷時,從月夜的松影中常常感覺到古老的日本。」他將戰後自己的生命當作「餘生」:「我的生命不是自己的東西,而是為了日本的美的傳統活下去。」出自這樣的使命感,川端開始積極收藏美術品。剛戰敗的日本面臨劇烈通膨,日幣極度貶值,日本政府發行新幣、限制存款提取,加上財產稅等措施,使得資產家陷入窮困,因而開始變賣美術品。1954年春,川端康成與筆會會員視察遭受原爆的廣島與長崎後到了京都,得知名品 〈凍雲篩雪圖〉求售,作品持有人希望以30萬日元成交, 但為逃稅必須祕密買賣,對外則宣稱畫作因戰災焚毀。川端康成擔心作品任由黑市交易讓不明人士買走,未來可能就此失蹤,因此立刻寫信 給妻子:「沒錢也要借錢買畫。」妻子籌錢之際,川端康成的筆也沒閒著,因為「為 了還錢不得不賺錢」。一週後,與賣主議價為27萬日元,從《主婦生活》雜誌籌了 5萬日元,再向《文藝春秋》借錢付清畫 款,川端康成維護心切的〈凍雲篩雪圖〉 順利到手。
〈十便十宜圖〉是1717年池大雅和與謝蕪村根據明末清初戲曲家李漁的詩所作的冊頁,池大雅作〈十便圖〉,與謝蕪村作 〈十宜圖〉,內含著一段江戶時代文人雅士鬥藝的佳談。1948年新潮社出版川端康成全集十六卷,靠著這筆收入,川端將這對作品納為收藏。〈凍雲篩雪圖〉和〈十 便十宜圖〉後來被指定為國寶,川端康成儼然成為南畫與文人畫的收藏家。
〉亦趨亦行的跨界合作
戰爭讓懷抱前衛靈魂的川端康成,找到與傳統的連結,東山魁夷的戰爭體驗則為他帶來美的發現。東山在〈與風景對話〉 等文章中多次提到:「戰爭激烈化,在繪畫成為不可能的狀態時,我覺得風景真是美,充滿了生命力。戰後再拾畫筆時,我的創作態度因而改變了。」從此更執著於自然風景的不輟描繪。東山魁夷的繪畫之美,在於淡雅與靜寂,這樣澄明純粹、靜謐幽深的畫面,常常帶著淡淡的傷感,這種從自然的依戀感觸人生的表現,正是日本美意識的精髓,應該也是引發川端康成共鳴之處。川端康成曾說:「東山先生的風景畫瀰漫著靜寂、慈心與溫潤。」「東山先生所有繪畫中的溫潤,並非日本風土的濕度, 而是東山先生內心的潤澤。」川端康成曾感於京都景物變化快速,敦促東山魁夷「不趁現在畫京都,京都就會消失。」「留下京都的姿態!」經過數年體驗、 描繪,東山的代表連作〈京洛四季〉於焉誕生。川端康成曾說:「與東山先生邂逅時,我已年屆六十,這個年紀還可以幸運獲得知己,人生也就足夠。」川端康成自殺後,東山魁夷在祭悼文〈星辰離世而去〉中寫著:「由於美的連繫,能與先生活在同一時代, 是何等幸福的事。」
1962到1964年間川端康成曾在朝日新聞連載短篇小說, 擔任插畫的就是東山魁夷。川端康成經常拖稿到最後期限,他擔心因此造成東山的困擾,便請東山先行自由作畫,他再根據插畫寫作,這樣看圖說故事的文章共有四篇。1964年這些連載小說與插圖被結集出版為《四季》, 文學家井上靖為文寫道:「川端先生晚年邀約東山魁夷與我,帶著家屬一同到奧信濃旅行,當時旅行非常盡興。那趟旅程中,川端先生與東山先生並肩而行,緩緩漫步的模樣,如今還留在我的眼簾。劃時代的文學家,與自己所高度評價的,比自己年輕的畫家肩並肩,到底在談些什麼? 走在5月的安曇野明亮的光線中,真是一幅難得的畫面。如今打開新出版的《四季》,當時的感覺油然浮現。」
一個短篇搭配一張插圖,就像兩人亦趨亦行的步伐,川端康成與東山魁夷在文學與繪畫的領域一唱一和,私下則相約一起看戲、看展覽,從兩人的收藏品中也可以看出交互影響,特別在古美術這個領域,川端扮演著啟蒙的角色。本身從事繪畫的東山魁夷,收藏了不少立體的工藝品,其中茶道具收藏的質與量可看出他對琳派的喜好,收藏之中更不乏俵屋宗達的畫作,以及本阿彌光悅、尾形乾山等琳派作家的茶碗。清初文人畫代表石濤的一套十二幅作品備受矚目,東山魁夷難得為畫作留下文字說明:「這套畫冊所收集的十二幅風景畫,每一張都使用不同技法繪成,其畫風大膽奇拔、全然獨創,畫面則有幽邃深遠之感。」
〉川端康成豐富的收藏與執著
川端康成的收藏除了古字畫與古董,也有畢卡索、雷諾瓦、羅丹等西方作品,近代日本繪畫則有牧進、良寬、古賀春江、岸田劉生、熊谷守一等。一代文豪不吝筆墨,為鍾愛的藝術品一一留下註解與紀錄。他提到經常置於案首的阿富汗哈達泥塑佛頭,在殘留著的希臘風格之上,添加了印度的犍陀羅風格,是古代東西文化交流的象徵,每當有西方友人來訪,必然展示這件雕塑。羅丹雕塑的〈雨果像〉與〈女之手〉也是長年擺設川端書桌上的作品:「銅製的小小的手,做為文鎮絲毫不顯過大,那日借來之時還沒有大理石台,我用手拿著立著看、橫在桌上看,從各個 角度看著看著天就亮了。這是女性的左手,拇指伸直,其 餘四指微微彎曲。雖說是女性的手,這隻羅丹的手總讓我想起橫光君(編按:橫光利一)的手」。數天後羅丹的手立在白色大理石台上,川端康成從此一邊看著的這隻手, 一邊寫文章。〉川端康成的好眼力
而目前留下的紀錄當中,也有著不少趣談,1958年川端康成因膽結石住院,前來探病的古董商提到一座鐮倉時代 的〈聖德太子立像〉,雕的是年幼的模樣,十分罕見。臥病醫院的川端立刻辦理外出,到店裡探個究竟。「當天正好是耶誕夜,聖德太子既非基督,亦非使徒,還是把它帶回醫院。那時直到隔年4月,我每天看著病床床頭的這座幼像。」1968年川端康成為了買一個古墳時期的素燒陶俑 〈埴輪少女頭像〉,變賣了如今應該價值數億的稀世珍品 〈汝官窯青瓷器〉,滿心歡喜的川端給東山魁夷寫了信, 邀他一起鑑賞。川端康成收藏了一幅梅原龍三郎青年時代的小畫〈桃〉,梅原一度要求用更好的作品換回,遭到川端康成斷然拒絕,可見他對收藏喜好的執著。川端康成把心愛的繩文土偶與犍陀羅佛像並置在一個空 間,書桌上與文鎮擺在一起的是羅丹雕塑的少女的手。混合過去與現在、東方與西方,就是川端康成所謂的美吧! 他那雙炯炯有神的眼,也曾注視著一個當時完全無名的新人——草間彌生。草間彌生回憶說:「川端先生在離我一公尺左右的距離,一直盯著我的臉看。當時我初出鄉下, 先生說不定在想是這個伊豆舞孃般的孩子畫的啊!不過, 我從未被男人這樣一直盯著看,覺得有點恐怖。」當時二十六歲的草間彌生在銀座的畫廊舉辦個展,川端康成從十二幅水彩中選購了兩張,若說他對美的敏銳眼光可以直視未來,應該不為過吧!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