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7月31日 星期五

夏目漱石的美術世界

文學建築的虛構美術館

撰文.攝影│邱馨慧 圖版提供│廣島縣立美術館、東京藝術大學大學美術館、靜岡縣立美術館
(本文原載於2013年7月《藝術收藏+設計雜誌》)


被稱為「國民作家」的明治時代文豪夏目漱石(1867-1916),是日本近代最具代表性的作家之一,少時立志以漢文出世並曾留學英國的他,文學世界裡蘊含著一個橫古貫今融會東西的美術世界。在廣島縣立美術館、東京藝術大學美術館、靜岡縣立美術館聯合策展下,首度舉辦大規模「夏目漱石的美術世界」展,伴隨豐碩的考據研究,展出文學作品中實際存世的繪畫、重建小說中虛構的作品、同時代畫家朋友的作品、親筆繪製的南畫山水,以及親自參與的書籍裝幀等,具體呈現出作家內心的美學風景,由今年3月下旬起,分別於廣島縣立美術館、東京藝術大學大學美術館、靜岡縣立美術館巡迴展出至8月下旬。

東京藝術大學的大學美術館副教授古田亮,列舉與美術有著若干關聯的近代文學家,例如與夏目漱石同時期的森鷗外(1862-1922),擁有醫學背景,以解剖學之眼分析美術。後起的白樺派作家則積極介紹印象派以後的西洋美術,並與畫家交流熱絡。武者小路實篤(1885-1976)、有島生馬(1882-1972)等除了寫作,也都畫了一手好畫。接著的川端康成(1899-1972)則是曾預支稿費收購國寶的知名美術收藏家。原為美術記者的井上靖(1907-1991)在藝術圈交友廣闊,並撰寫大量與美術相關的著述。本次展覽所聚焦的夏目漱石,最與眾不同之處,就是他的美術世界並存於他的文學世界裡。




美術薰陶始於少年

長期研究夏目漱石與繪畫主題的靜岡縣立美術館館長芳賀徹說,綜觀夏目漱石50年生涯,古今東西的美術薰陶頗深,他在美術方面的教養,遠遠超過我們的想像。夏目漱石對繪畫的喜好,始於少年時代。自幼出繼為養子的他,八、九歲時因養父母離婚回到生家,夏目家是世襲名主,不免俗地收藏了些書畫古董。夏目漱石晚年在回憶錄中,提及童年特別喜歡獨自凝視南畫山水,趁著曬畫的機會,或在藏畫間,或在壁龕前,由掛軸屏風相伴,享受靜默的獨處時光。

可惜誰也沒見過號稱50、60幅畫的夏目家收藏,少年漱石所浸淫的書畫樣貌如今不得而知,但從小說中數度登場的江戶琳派的酒井抱一、鈴木其一,或岸駒、與謝蕪村、圓山應舉等推測,即便是偽畫,應該也收了些這類作品。例如小說《門》中,對酒井抱一花草屏風的描寫,包括畫材、題材、用印,都顯示他對畫家的高度認識,刻畫入微到使人相信作者實際生活中有過這樣的屏風。

留學英倫領受西洋洗禮

夏目漱石和西洋美術的接觸,是透過研究英國文學而自然延伸吸收的,留學倫敦兩年間的實際見聞尤其關鍵。抵達倫敦之前他取道巴黎,在1900年巴黎萬國博覽會見識了歐洲美術精華,並見證「新藝術」(Ar t Nouveau)風潮席捲,影響了他後來出版書籍的插畫、裝幀風格。1900到1902年底的英倫時期,他頻繁造訪倫敦市區或郊外的美術館,從文藝復興到19世紀拉斐爾前派,大量學習西洋美術。英國繪畫在他後來的文學作品中占了相當大的分量,例如在日本擁有最多讀者群的滑稽小說《少爺》中,紅襯衫告訴馬屁精:「看看那顆松樹!樹幹筆直,上面像把撐開的傘,彷彿是出現在泰納(J. M. William Turner)畫裡的樹一樣。」遂自做主張將無人島命名為「泰納島」。本展根據此一場景,向倫敦泰德美術館借展特納的畫作〈金枝〉,將漱石的文字還原成泰納的畫面。


日本東北大學附屬圖書館的漱石文庫,保留了他於1902年秋日參觀倫敦皇家藝術學院舉辦「昔日巨匠展」的畫冊,夏目漱石用鉛筆寫下當時看到畫的第一印象,當中許多描述十分有趣。例如他寫貝里尼(Giovanni Bellini)〈牧羊人朝聖〉:「小孩畫成玩偶,死了。」阿爾貝提內利(Mariotto Alber tinelli)的〈創世紀〉:「看看這張笨畫,一來沒有中心,二來亂七八糟,三是裸體野蠻人的畫。」就連波諦切利的〈三位一體〉也被批評愚蠢,而提香的〈聖家族〉則「極佳」,因為「不知歷史者也能欣賞」,瓜第(Francesco Guardi)的〈威尼斯〉則「主題、筆意均與日本畫相近」。夏目漱石晚年於東京《朝日新聞》連載的藝評「文展與藝術」仍不改直白作風,如同小說中不時閃爍的諧謔調調,旁徵博引正經論述之際,神來一筆的貼切調侃,突顯出他的藝評寫作見解獨到,趣味橫生。

美術小說《我是貓》

夏目漱石回到日本後發表《我是貓》,成為活躍的作家。在《我是貓》中,他首度引述義大利畫家德沙托(Andrea del Sarto)自然主義的繪畫思想,那隻第一人稱的貓憋尿忍著不抓癢,就是為了保持不動姿勢,便於主人寫生。小說隨後還提到達文西、拉斐爾、林布蘭特、史坦倫(Théophile Alexandre Steinlen)、狩野元信與謝蕪村等,宛如一部美術小說,顯露出他東西美術學識的深厚造詣。對成為作家的夏目漱石而言,美術不單是興趣,也是自我表現的一項重要因素。他的作品中,處處可見與美術相關的著墨,或以美術品做為小道具,或為推動情節的伏筆,或深刻描繪的場景。閱讀夏目漱石小說,總是能隨情節進展挖掘美術的礦藏。

畫論小說《草枕》

《草枕》好比一座天馬行空的東西美術館,小說描述一名畫家為思索藝術,踏上尋求靈感的旅程。字裡行間談詩論畫,提及眾多畫家、文人,時而浮現陶淵明、王維、雪萊的詩篇,時而寫道:「直到泰納畫出火車,我們才了解火車的美,直到(圓山)應舉畫出幽靈,我們才懂得幽靈之美。」他渴望表現出長澤蘆雪〈山姥圖〉的美感,推崇高泉性敦的書法,並形容伊藤若沖的〈鶴圖〉:「完全不拘泥世俗,一筆繪成。牠以單腳站立並支撐橢圓形軀體的模樣,看起來十分得意,飄逸之趣籠罩全身,直至長長的鳥喙末端。」這些作品在本展聚集一堂,具體展現作者腦海中的美術館藏。

《草枕》的藝術之旅追求一種超然美感的「非人情」境界,夏目漱石認為最能體現「非人情」之美的,就是英國拉斐爾前派畫家密萊(John Everett Millais)的〈奧菲莉亞〉,他在《草枕》數度寫到這幅描繪莎士比亞《哈姆雷特》中殉情女子的畫面: 一旦成為流泉,生命中就不再有苦痛,靈魂若也能如此,將比成為基督的門徒還讓人感激。這麼一想,水中的浮屍其實也很風雅。……不論浮在水面、沉入水底,抑或在水中載浮載沉,那毫無痛苦地隨水流逝的樣子確實是一種美。」小說裡的畫家一眼見到那美小姐,就聯想到浮在水面上的奧菲莉亞,直到卷末,畫家看到那美小姐目送火車遠去,載走出征前夫的神情,存在心中的畫面才一瞬間完成。

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也積極交織了繪畫的形象,這兩位生於同一時代的作家,有著將文學與繪畫融為一體的共通點,然而能從中國古詩述及日本近世繪畫,信手拈來又牽連拉斐爾前派,在當時能如此自由論述東西美學的,大概也只有夏目漱石一人。


繪畫小說《三四郎》

「我對女孩說:『你是一幅畫。』女孩對我說:『你是一首詩。』」《三四郎》中廣田老師的夢境回憶,也許是夏目漱石關於詩畫最動人的描寫。透過畫家原口的角色,《三四郎》鋪陳了多段關於繪畫的橋段。根據小說對畫家原口的身形,以及「影子部分也不太黑,籠罩著一片薄紫色」繪畫風格的描述,推測原口應該就是當時的知名畫家黑田清輝,特別是原口以美彌子為模特兒繪就的〈森林女郎〉,畫中人物舉著蒲扇遮陽,和黑田清輝1897年的〈湖畔〉頗為相似。小說中對美彌子、良子兩個女學生的形象塑造,極可能還參考了藤島武二的〈池畔納涼〉,以及鏑木清方〈秋宵〉中拉小提琴的女學生。

書中,情竇初開的三四郎,與他所愛慕的美彌子,共看一本畫冊裡沃特豪斯(John William Waterhouse)的〈人魚〉,兩人的頭因此碰了一下,裸體人魚畫製造了怦然的情境,同時隱喻了對鄉下青年三四郎而言,東京女子美彌子終究屬於不同世界。

真實存在的名畫

夏目漱石小說中出現真實存在的名畫不勝枚舉,《心》有渡邊崋山的〈黃粱一炊圖〉,《夢十夜》有與謝蕪村的〈漁夫臨雨行〉,《永日小品》有以蒙娜麗莎為題的短篇,《野分》提到〈米羅的維納斯〉,《倫敦塔》描述了密萊〈幽禁倫敦塔的王子〉,《薤露行》描繪圓桌武士中的夏洛特少女,便是根據沃特豪斯的畫作。《薤露行》提到莉莉絲夫人的長髮魅力,羅賽蒂(Dante Gabriel Rossetti)的〈莉莉絲夫人〉形象不僅浮現於此,格勒茲(Jean-BaptisteGreuze)少女畫像般,流行於19世紀末的甜美妖豔畫像,都是《少爺》中的馬德蓮、《三四郎》中的美彌子、《虞美人草》中的藤尾等角色塑造的模型。她們是夏目漱石理想的女性形象,而繪畫般描寫女性的筆調,使他筆下的女人出脫得風韻別具。


作家捏造的作品

1977年,芳賀徹首度發表夏目漱石與繪畫的研究,然而歷經近40年,芳賀徹說相對於漱石文學中浩瀚的美術世界,研究還處於起步階段。他以《永日小品》的〈懸物〉一篇為例,大刀老人想為亡妻立碑,寄望變賣傳家之寶,結果被指為贗作而便宜賣出。究竟這幅元代畫家王淵的〈立葵〉到底是不是偽畫,研究人員根據小說對這幅古畫的描述,畫風、題材,比對無數展覽紀錄、出版文獻等浩大工程,小說長約1600字,研究報告卻有數倍之多,最終得到的答案,可能和大刀老人一樣落寞。所幸可以回到小說尋求安慰,至少畫款夠大刀老人選個墓碑,順便買點零食給孫子吃。

雖說考據的結果,漱石小說中的許多畫作可能是捏造的,但這些作品並非完全出自空想,例如《虞美人草》的惡女主角藤尾,死前看的酒井抱一〈芥子花圖屏風〉,還有《門》中同樣是酒井抱一的〈月與秋草圖屏風〉,都因夏目漱石的美術涵養,煥發為生動而具說服力的文字。本次展覽特別委託荒井經、佐藤央育兩位畫家,分別重建《虞美人草》的〈芥子花圖屏風〉,和《三四郎》的〈森林女郎〉等扮演重要角色的虛構畫作,其中〈芥子花圖屏風〉限期配合小說情節倒置展示。(日本佛教習俗,人死後屏風倒立。)


取經「個人主義」 回歸東方美學

夏目漱石1912年發表藝評《文展與藝術》,第一句寫道:「藝術始於自我表現,終於自我表現。」這句話成為他的名言。無疑地,這種個人主義來自留英時期吸收的西洋思想,然而夏目漱石自己做為西方思想的媒介,也同時嘲諷了「明治的思想在40年內重演了西洋歷史裡三百年的活動。」(語出《三四郎》)夏目漱石生涯最後五、六年,在畫家友人津田青楓的引介下,著迷繪製水彩畫與南畫山水,他意識到自己藝術觀的形成,脫離不了中國文化的影響,因此用畫筆繪出他所憧憬的理想境界,文人的桃花源。對於自己的繪畫,夏目漱石說,生涯只求畫出一件,能讓人賞心悅目。尊重自己的個性與自由,夏目漱石倡導的個人主義為自己找到定位,也影響了大正時期以後的藝術思潮。

夏目漱石文學中的藝術脈絡,繼續延伸到當代。古田亮指出,動畫大師宮崎駿的作品深受夏目漱石影響。《夢十夜》的第十夜,庄太郎遭受豬群攻擊的場景,來自夏目漱石在倫敦所見里維爾(Briton Riviere)聖經繪畫〈加大拉豬群奇蹟〉的經驗,宮崎駿的《魔法公主》也有極為相似場景。在《霍爾的移動城堡》後,宮崎駿熟讀了夏目漱石全集,結果影響了《崖上的波妞》,波妞漂浮海面的巨大母親形象,即是《草枕》中的奧菲莉亞。《神隱少女》的湯屋建築,也參考了《少爺》提到的道後溫泉本館。夏目漱石的文學世界,包含的不僅是一座可供考據的美術館,也是新時代靈感的寶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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