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2日 星期六

美少女美術史

日本「卡哇伊」文化提煉的官能美學 

撰文、攝影 | 邱馨慧 圖版提供 | 靜岡縣立美術館(原載於2014年11月號《藝術收藏+設計雜誌》)


自稱「三副眼鏡研究所」的三位日本策展人,共同策畫展覽「美少女美術史」,試圖為日本美少女文化書寫美學論述,他們是青森縣立美術館的工藤健治、靜岡縣立美術館的村上敬、島根縣立石見美術館的川西由里。展覽自暑假於青森開始,9月於靜岡展至11月16日,12月到明年2月間於島根展出,吸引許多原本對美術並不熱中的觀眾一探究竟。


「三副眼鏡研究所」上次聯手策展的「機械人與美術」,曾獲2010年年度「美連協」大賞與獎勵賞,相當於日本美術館策展的奧斯卡獎,因而此次的「美少女美術史」讓人分外期待。村上敬表示:「本次展覽從藝術家表現的理想美少女中,可以看到不同世代、不同性別、不同的人對美少女的各種想法。策展『機械人與美術』時,我們透過機械人的概念,企圖在藝術世界與科技世界找到共通的人類感覺。這次以『美少女是什麼』為主題,從當代藝術與次文化,以及過去的美術中探討共通之處。雖然兩個展覽的研究對象完全不同,仍以日本為範圍,綜觀過去到未來各種領域的表現形式,從中進行思考。」

「美少女」出現在漫畫、卡通、電影、文學、美術、商品廣告等,成為現代日本文化的一個象徵,各種「美少女」現象也引起廣泛關注。提到美少女,人們很容易理解成慾望的對象,誘發消費而存在等多重負面意義。然而美術史上也有許多表現少女般年輕女性的傑出作品,本展展示超過100位藝術家的300多件作品,有江戶時代的浮世繪、近代日本畫、洋畫中的美人畫,表現少女情懷的抒情畫,及漫畫、公仔等角色偶像文化,最後介紹反映現代社會的現代藝術作品,跨越各種領域呈現多樣的少女形象,提供觀眾接觸不同年代、不同文化分野的機會,嘗試探討日本人透過少女的存在,究竟追求些什麼。「美少女美術史」展將次文化與美術放在一視同仁的地位,企圖扭轉人們對「美少女」的偏見,同時展現在藝術與次文化的分隔日漸模糊的今天,學術和娛樂並非完全對立。


「少女」概念確立與出版盛行

村上敬說:「在青森的展覽,從美術史歸結出美少女的16種特徵,靜岡的展覽則分成三大主題,分別從歷史、造型與精神層面進行解讀。」展覽提出「少女」的概念,約莫起因於近代學校制度實施以及文化出版的發達,這些因素做為女學生文化的溫床,在20世紀初開花。

日本於明治時期建立學校制度,產生了「女學生」的身分,受教育的女性一生中多了一段介於兒童和大人之間的 「少女」階段。女學生們無需工作,取而代之的是參加文化活動,裝扮漂亮,接受愛、純潔、美的規範,學習做個賢妻良母。展覽一開始介紹的是明治時期的紙上遊戲「少女雙六」,「雙六」就是「雙陸棋」,七世紀由中國唐朝傳入日本,明治時期流行的少女雙六,讓少女們在骰子與格子的棋戲中,學習美德、教養與人生進程。著名畫家鏑木清芳的《少女出世雙六》圖解當時的少女成功指南,棋盤左半邊的「地方」少女,畫著照顧孩子、養蠶、除草、 女中奉公(婚前到別人家中幫傭並見習行儀家事的花嫁修業);右半邊「都會」少女,畫的是編織、音樂、運動會、園遊會等無憂無慮的小姐生活。

到了1902年《少女界》等少女雜誌陸續創刊,相應產生視覺形象。女性雜誌中的少女小說和美麗圖片全是少女的夢想,也是如何成為可愛少女、美少女的指南。讀者根據雜誌資訊,延伸出相關消費,而雜誌中的美麗少女圖片本身,也是消費收藏的對象。

展覽展出曾經帶動風潮的《緞帶》、《仲良》少女雜誌,戰後插畫家內藤RUNE(本名內藤功)及其前輩中原淳一等在當時受到相當的喜愛,他們筆下受歡迎的角色形象,反映出當時少女的生活型態。內藤RUNE和水森亞士的創作,延伸出可愛文具商品,大眾消費社會的「卡哇伊」 文化從此形成,大正、昭和時期少女雜誌文化到現在的卡通漫畫角色文化一脈相承。

造型審美的變與不變 

少女的魅力首推造型之美,特別是可愛狀,今天我們說的「蘿莉控」美少女情結,有其歷史脈絡可循。日本人偏好「可愛」的審美意識,可以追溯至古代。平安時代的清少納言《草枕子》一段關於「美」的隨筆,描述的就是可愛,文中列舉畫在甜瓜的幼兒的臉、稚童的讀書聲、小雞跟著母雞走路等,讓人產生愛的感覺的小事物。展覽以橋本明治臨摹平安末期的〈扇面古寫經〉為例,展示大和繪的人物特徵,臉龐身材圓潤如孩童,和簡筆勾劃的「引目鈎鼻」。其中一幅女孩的忘情特寫,令人聯想《源式物語》的女主角紫之上,可能是日本最早的「美少女畫」。

女性一向是繪畫最具魅力的主題之一,東西方自古以來無數畫家描寫各式各樣的女性。江戶時代的浮世繪,美人畫更成為一項主流,人氣繪師的美人畫大受坊間歡迎,畫中美人大多是繪師想像出來的理想女性,其中也有描繪特定對象的例子,最具代表的例如花魁,好比今天的明星寫真集。此外因美人而聲名大噪的商店,例如鈴木春信所繪的〈笠森阿仙〉是在笠森稻荷神社前的水茶屋(飲品店)「鍵屋」工作的美少女,她和淺草寺一帶的楊枝屋(藥妝店)「柳屋」阿籐,以及另一家水茶屋「蔦屋」的阿芳並稱江戶三美人,都是商店的活招牌。她們是日本少女偶像的先驅,風靡一世的浮世繪則是最早傳播美少女風潮的媒體。


喜多川歌麿知名的「大首繪」風格相當於現在的美女大頭照,清晰描繪出華麗髮型小眼小嘴的歌麿式美少女魅力,其〈花見遊行〉描繪盛裝的賞櫻隊伍,競秀流行時風的人物行列宛如時尚走秀。明治時期開始的日本畫(台灣所稱的「東洋畫」或「膠彩畫」)承傳了浮世繪的系譜, 鏑木清方和伊東深水,以及上村松園、北野恆富等畫家開創了近代美人畫的紀元。此時日本吸納了寫實的人物表現和西洋的審美觀,大眼豐唇、髮型摩登,日本美少女形象逐步改變。村上敬在〈江戶室內風俗圖到明治外光派少女〉一文提到,相對於日本畫,洋畫(油畫)中的美少女作品不多(排除了裸體畫和立體派、野獸派等難以稱為美少女的作品),其歷史意義有待探討。

各個時代藝術家對少女的描寫,反映出當時社會的審美觀。策展人們企圖透過不同時代的人氣作品,找出超越時代的共通的美的特徵,他們發現江戶時代的浮世繪師鈴木春信、大正時期的抒情畫家竹久夢二、大戰前後的人氣插畫家松本勝治,以及漫畫家林靜一,跨越兩百年最暢銷的少女形象,就是纖瘦嬝娜。

變身願望與魔法少女 

日本美術中不乏描繪盛裝舞姿,或因應一年之間的節慶做不同打扮,或近代海報上為促銷產品穿上異國服裝的少女,所謂「變身」使少女的魅力更顯多姿多彩。這些作品表現出少女的變身願望,憧憬變成大人、憧憬變得美麗、 憧憬變得堅強、憧憬具有魔法,反映出成長過程的慾望。

展覽將現代的cosplay與傳統的「見立文化」連結。日本美術自古以來就有角色扮演的主題,稱之為「見立」,畫中道具或人物服裝,提示著文學、戲劇等故事的典故,同時暗示畫家的知識學養。例如常見的主題「見立寒山拾得」,展覽以鈴木春信的作品為例,少女一人持畫軸,一人持掃帚,扮演兩位德高卻醜怪的唐僧,別有一番我見猶憐的可愛狀。手塚治虫的《緞帶騎士》(台譯「寶馬王子」)受到寶塚歌劇團影響,男裝的女主角蘇菲亞同時具有男子和女子特質,1953年起在《少女俱樂部》雜誌連載,後來改編成漫畫和動畫,她勇敢可愛的少女形象,是 「美少女戰士」的先驅。

村上敬指出虛擬偶像「初音未來」也傳承了「見立文化」以及和歌的二次創作技法「本歌取」風格(按:例如初音未來《千本櫻》有能樂及歌舞伎《義經千本櫻》的典故),因此可視為日本傳統文化中引經據典的菁英路線的正統。初音未來的詞、曲、造型、舞蹈、MV都是網路使用者自由投稿,共同孕育而生的,這個集體創作的模式開啟了新的時代,村上敬引述網路評論說「彷彿被施了魔法的時代」,初音未來發行CD攻占排行榜並舉辦現場演唱會,從虛擬世界飛出現實世界。


本展還提出日本少女表現史也許可以視為「矯飾風格主義」(Mannerism)的說法,矯飾風格主義是16世紀義大利美術的一個派別,以嫻熟的繪畫技巧、睜圓大眼直視觀眾,與獨特的變形為特徵。這些手法特別被表現在玩偶和公仔上,創造出各種異形少女並創造消費,可以看成一種叛逆的形式。

美少女=洛可可? 

從和歌、能與歌舞伎到近代小說,文學中登場的少女角色,提供藝術家表現少女個性和情節的題材。仰慕樋口一葉的鏑木清方,繪下小說《丈比》的女主角美登利,成為他的代表作之一。本展覽特別製作了15分鐘長的原創動畫,改編自太宰治的短篇小說《女生徒》,以少女第一人稱獨白,描寫出思春期少女的內心,而下面這段少女的話,也許恰好為本展下了註腳:「最近查了一下洛可可這個詞,它被定義為只有華麗,內容空洞的裝飾樣式。真好笑!真是妙答。美麗之下,還會有什麼內容嗎?純粹的美麗,總是沒意義、無道德的。就是這樣。所以,我喜歡洛可可。

展覽的最後三件作品,少女視線都與觀眾對望,引人思索表象與內在。石黑賢一郎於2010-11年間所繪的〈真○ ○.マ○.イ○○○○○○〉以極為逼真的寫實技法,畫下少女毫無偽裝的神態和美感。加藤美佳1999年所繪的 〈金絲雀〉(Kanariya)介於真人與人偶、凝視與放空之間。谷口真人今年的作品〈無題〉,於鏡子前的透明壓克力板上繪有少女形體,顏料色塊堆疊的背面反射在鏡子 上,是一張美少女容顏,壓克力板和鏡子表裡虛實之間,又映入觀者的形貌,視覺化了鑑賞者和被鑑賞的少女之間的關係。美少女因人們的憧憬與幻想,幻化成姿態萬千的偶像。什麼才是美少女本色?我們和美少女之間有什麼關係?答案因人而異,留待鏡中的自己思考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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