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3日 星期日

芬蘭女畫家謝弗貝克 (Helene Schjerfbeck)

用一生畫盡靈魂光照的寫真

撰文・攝影 | 邱馨慧 圖版提供 | 神奈川縣立近代美術館葉山分館(本文原載於2016年3月《藝術收藏+設計》雜誌)


2017年將是芬蘭獨立100週年,距今百年前那個爭取脫離帝俄的激動時代,芬蘭藝術協會選出九位最具代表性的芬蘭畫家,謝弗貝克(Helene Schjerfbeck,1862-1946)是其中唯一的女性畫家。謝弗貝克淡雅冷峻的北歐風格,加上自小殘疾不良於行,使人們經常將她與美洲鮮豔熱情的芙烈達・卡蘿(Frida Kahlo)相提並論。


活躍於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謝弗貝克,是芬蘭最受歡迎的女畫家,2009年於拍賣場上曾創下超過300百萬英鎊的交易行情。2012年芬蘭國立雅典娜美術館(The Ateneum Art Museum)為其舉辦大規模回顧展,參觀人數創下芬蘭史上第三高紀錄,該展於世界各國巡迴展出,而使謝弗貝克的繪畫重新獲得世人注目。這次日本首度舉辦謝弗貝克的大規模個展,代表作齊聚一堂,從東京藝術大學巡迴至仙台、廣島,最終站到了神奈川縣立近代美術館葉山分館,展期到3月27日。

殘疾、失婚與亂世

謝弗貝克三歲時跌落樓梯,摔傷左側骨盤,終身須依靠拐杖步行。11歲展現繪畫天分,18歲拿到帝俄參議院獎學金留學巴黎,置身最勃發的美術現場,受到馬奈、塞尚、 惠斯勒等畫家影響。回到芬蘭後,執教於赫爾辛基的繪畫學校,直到40歲為療養而遷居郊區海文卡(Hyvinkää)。此後15年間,謝弗貝克開始大量創作,確立了獨特的個人畫風。

本展作品以芬蘭國立雅典娜美術館收藏為核心,包括芬蘭國寶級作品〈復原期〉、〈黑色背景的自畫像〉開始,受到惠斯勒影響的〈裁縫婦〉、受塞尚影響的〈紅蘋果〉、 時尚雜誌風格的〈島嶼來的女人〉、寫實描寫的 〈少女頭像〉、溫馨的〈母與子〉等,網羅早期至晚年的作品,介紹謝弗貝克繪畫生涯的全貌。

神奈川縣立近代美術館葉山分館策展人籾山昌夫接受 《藝術收藏+設計》雜誌專訪時表示,謝弗貝克自小遭遇殘疾、兩度失戀等不幸,然而這些經驗卻給予其作品充分反饋,滋養了創作的內涵。她的作品反映出人生的全貌,雖然留下許多用明亮色調描繪的可愛孩童、母與子、居家日常和身邊人物等尋常題材,然而她將巴黎所學大膽抽象化,足見其前衛精神。

籾山昌夫認為看待謝弗貝克這樣一名女性畫家,「不只要觀察她畫了哪些題材,還要看她沒畫什麼。」謝弗貝克所處的時代發生了兩次世界大戰,芬蘭在俄國十月革命中獨立,隨後芬蘭內戰,在此連續動亂激盪的時局中,謝弗貝克的畫面始終平靜,她研究經典和同時代的藝術,透過描寫周遭人事物,進而向內在靈魂探索。

1862年謝弗貝克出生於赫爾辛基,父親為鐵路機械廠的一名主管。由於年幼失足摔傷導致不良於行,謝弗貝克未上正規小學,在家接受小班制家庭教師課程。她的老師注意到謝弗貝克的繪畫天分,將素描拿給畫家馮・貝克(Adolf von Becker)看,謝弗貝克以其天資異稟,11歲即獲芬蘭藝術協會素描學校的入學許可,在學四年中曾獲該校年度學生作品大賽首獎,1877至1879年間入馮・貝克的私人畫塾,學習法國繪畫技巧。


獲帝俄獎學金留學巴黎  

1880年謝弗貝克的歷史畫〈雪中傷兵〉被芬蘭藝術協會收藏,獲得獎學金後赴巴黎留學,先後進入特雷拉女子學校(Académie Trélat)及克拉羅西學院(Académie Colarossi)。相對於正統保守的巴黎國立美術學院,學風開放自由的克拉羅西學院收受女學生,並允許女子素描男性裸體。克拉羅西學院培育出的著名女藝術家還包括莫迪利亞尼之妻珍妮・赫布特尼(Jeanne Hébuterne)、羅丹的學生卡蜜兒・克勞岱(Camille Claudel)、蘇格蘭印象派畫家貝西・馬克尼可(Bessie MacNicol)、加拿大印象派畫家艾蜜莉・卡爾(Emily Carr)等。

除了學校課程,謝弗貝克也於羅浮宮、盧森堡博物館等研究古典名作,觀摩沙龍的一線畫家之作,如寫實派畫家巴斯蒂安―勒帕吉(Jules Bastien-Lepage)、象徵派畫家德・夏凡納(Puvis de Chavannes),以及馬奈、塞尚、惠斯勒等。1883年,21歲的謝弗貝克之作首次入選巴黎沙龍。

1883至1894年間,謝弗貝克受芬蘭藝術協會委託,周遊維也納、聖彼得堡、佛羅倫斯,進行古典繪畫摹寫,作為芬蘭素描學校的教材。期間她也數度停留法國布列塔尼的阿旺橋,和位於英國西南的聖艾維斯等地。謝弗貝克在阿旺橋邂逅一名英國畫家並與他訂婚,但兩年後男方解除婚約,她銷毀前未婚夫的所有書信,至今人們仍不知該英國畫家姓名。

1886年初,謝弗貝克回芬蘭半年,畫下歷史主題的〈威漢・馮・許威林之死〉描寫1808至1809年間的最後一次俄瑞戰爭中,陣亡的15歲年輕士兵成為國家英雄。俄瑞戰爭結束後,瑞典將芬蘭割讓給俄國,謝弗貝克此畫反映出當時芬蘭高漲的獨立意識。芬蘭政府以800芬蘭馬克收購此作,謝弗貝克靠這筆錢,再度前往巴黎。

當謝弗貝克再度造訪聖艾維斯,陽光燦爛的溫暖海岸讓她吸收了自然主義的明快表現,1888年她在聖艾維斯畫下的〈復原期〉,成為創作生涯的里程碑。謝弗貝克以該作入選巴黎沙龍,被芬蘭藝術協會收藏,並於1889年巴黎萬國博覽會獲得銅牌獎。該作色彩鮮明,不僅受印象派光影的影響,也採用了竇加和馬奈的斷片構圖法。有人將此圖解讀為謝弗貝克「精神上的自畫像」,透過病童手中的綠芽,影射自己自悔婚中復原,但也有評論家認為謝弗貝克從未走出感情受創的陰影。

返鄉芬蘭,自我風格成形  

1898年,32歲的謝弗貝克回到祖國,於芬蘭藝術協會素描學校任教,將巴黎所學傳授給年輕學子,直到40歲因身體多病,辭職遷居赫爾辛基郊外的海文卡,一邊看護母親,一邊作畫。海卡文距赫爾辛基約60公里,當時已有鐵路通達,謝弗貝克住在車站附近,卻15年未出遠門,儘管如此,她仍與藝壇保持聯繫,定期創作作品參展。海文卡時期,謝弗貝克接觸的人主要是母親,以及其他充任模特的鎮民。她與畫家朋友們密切通信,也從法國、英國訂閱藝術雜誌。海文卡時期的生活平靜,這段期間她發展出自己的風格。

本次展覽畫冊中,佐藤直男為文分析謝弗貝克的靜物畫中有塞尚的影子,她曾於書信中指出作品靈感來自馬奈的 〈女神遊樂廳的吧台〉,而〈加州來的女孩〉等作品也受畢卡索及莫迪利亞尼影響。但她留學巴黎時,畢卡索和莫迪利亞尼尚未成名,因此這些影響可能來自她訂閱的美術雜誌。然而影響謝弗貝克最大的畫家是惠斯勒,畫作〈裁縫婦〉無疑受到惠斯勒的母親畫像影響,謝弗貝克曾於 1883年的巴黎沙龍見過原作。

謝弗貝克也受英國拉斐爾前派的影響,她曾於書信中提及在維也納的一檔國際美術展中,深受愛德華・伯納―瓊斯(Edward Burne-Jones)作品感動,隨後畫下〈藍衣紅髮少女〉和〈著鎧甲的少年〉等作品。謝弗貝克的許多肖像作品帶著一股巴黎流行時尚味道,影響來自於她所閱讀的巴黎時尚雜誌。現實生活中,謝弗貝克對服裝頗為講究,除參考雜誌訂做時髦服裝,也直接向巴黎老佛爺百貨訂購。

後半生的兩個男人  

海文卡時期出現了影響謝弗貝克人生的兩個男人,一是畫商史騰曼 (Gösta Stenman),他於1913年造訪謝弗貝克,直接向她購買畫作。史騰曼翌年再訪時,向謝弗貝克介紹了當時頗受法國藝術圈歡迎的羅蘭珊(Marie Laurencin),和立體派畫家胡安・格里斯(Juan Gris)的作品,這兩位畫家的風格也融入謝弗貝克的許多作品中。


史騰曼收購謝弗貝克的作品,送至國際舞台參展,並於1917年舉辦謝弗貝克的首次個展,獲得銷售和評論的成功。史騰曼作為資助者和畫商,為謝弗貝克提供生計。

另一位走入謝弗貝克生命的男人是洛伊特(Einar Reuter),他是一名林務官,也是畫家。由於喜愛謝弗貝克的畫作,於1915年求訪。1917年以海基・阿特拉(Heikki Ahtela)的筆名發表謝弗貝克的第一部傳記。1918年,芬蘭內戰爆發,謝弗貝克仍持續日常繪畫,她與洛伊特到波羅的海沿海城市塔米薩里(Tammisaari)停留兩週,期間畫了多幅洛伊特肖像。56歲的謝弗貝克對小她19歲的洛伊特產生情愫,但洛伊特並不知情,1919年與另一名女子訂婚,謝弗貝克經歷了人生的第二次情傷。

謝弗貝克借鑑高更風格所畫的〈吉普賽女子〉被視為這段時期的心情寫照。雖然謝弗貝克在此次打擊中,住院治療長達兩個月,但兩人之間仍維持著友誼,直到去世。現存謝弗貝克寫給洛伊特的信多達一千封,而洛伊特對謝弗貝克的重要性不光是情感,他也是最瞭解謝弗貝克作 品的人,多次為謝弗貝克的畫冊撰文,為謝弗貝克研究留下最寶貴的資料。

自畫像刻繪心靈路程  

謝弗貝克一生畫了許多自畫像,約有40件油畫和素描傳世,每一幅自畫像都反映出每一時期所經歷的影響和技法嘗試。16歲的第一幅自畫像是傳統素描技法的練習,到了巴黎的克拉羅西學院轉為印象派風格。1894年,32歲的她在佛羅倫斯烏菲茲美術館臨摹過利比(Filippo Lippi)的畫作,翌年自畫像便有了利比的溫和纖細之風。移居海文卡之後,畫風一轉而為抽象化,1914年芬蘭藝術協會選出九位芬蘭代表畫家,委託畫家創作自畫像展示,52歲的謝弗 貝克作為其中唯一的女性畫家,〈黑色背景的自畫像〉中臉頰的腮紅和鮮豔的紅唇,顯示女性的自信,稜角分明的輪廓,則勾畫出畫家的桀驁不馴。

這幅呈交芬蘭藝術協會的自畫像,不僅是一個榮譽,也是她創作生涯的一個巔峰,於此她面對了晚年的死亡命題。謝弗貝克在給洛伊特的信中提到,她在黑色背景寫上名字,這幅畫宛如自己的墓碑。

 〈未完成的自畫像〉中,臉部畫布被畫家自己刮破,是她在洛伊特訂婚後內心受創的表現。佐藤直樹在文章中分析,謝弗貝克這張自畫像和梵谷以繃帶包紮耳朵的自畫像相同,反映出畫家的自殘。當畫家面對鏡中的自己,我們則從自畫像中看到畫家的精神狀態,謝弗貝克赤裸裸的自畫像中,絲毫沒有美化自己的意圖。

晚年尋求突破的歷程  

1925年母親去世後,63歲的謝弗貝克孑然一身搬到濱海的塔米薩里,卻遲遲無法創作。為謝弗貝克經營出國際聲譽的史騰曼,計畫在斯德哥爾摩為謝弗貝克舉辦個展,他建議謝弗貝克嘗試重新詮釋舊作。於是透過〈裁縫婦〉、 〈麵包坊〉,以及描繪布列塔尼風景的〈牆上落影〉等作 品,謝弗貝克展開一系列再創作的實驗。

謝弗貝克的再詮釋實驗,還包括臨摹其他名畫家傑作,其中最重要的是葛利哥(El Greco)。她在寫給洛伊特的書信中曾提到:「我想畫得像葛利哥一樣,如同塞尚,如同梵谷。」葛利哥的〈揭開啟示錄的第五封印〉激發出畢卡索的〈亞維儂姑娘〉,德國藍騎士也吸取了葛利哥的元 素。謝弗貝克相信前輩藝術家可為新時代的藝術增色。

謝弗貝克筆下的葛利哥畫作,色彩較為溫和。神奈川縣立近代美術館葉山分館策展人籾山昌夫說,包括謝弗貝克周遊西歐臨摹的博物館之作,她都非完全忠實複製原作,而透過不同細節的更動而重新詮釋經典。

1944年,史騰曼將82歲的謝弗貝克接到瑞典的沙丘巴登(Saltsjöbaden,康有為島所在地)溫泉旅館休養,直到她 84歲去世。期間她畫了旅館員工、靜物,和超過20張自畫像。這些謝弗貝克晚年的自畫像,用筆逐漸簡略,彷彿畫出自己肉體的崩壞與消逝,終將成為空虛的軀殼。晚年的謝弗貝克冷酷凝視鏡中自己的自畫像,作為一個女性,卻拒絕美化自己,骸骨般的自畫像超越了性別,留下一名畫家至死堅持的熾烈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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