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6月21日 星期一

靈魂顫動-鹽田千春離死亡最近的展覽

撰文・攝影│邱馨慧  圖版提供│東京森美術館  原載於2019年8月号《藝術收藏+設計》雜誌

以柏林為據點,活躍於全球藝壇的日本藝術家鹽田千春,受邀於東京森美術館舉辦歷來最大規模個展「鹽田千春展:靈魂顫動」,回顧25年的創作歷程,同時也是她這兩年來一邊抗癌一邊創作的寫照。展出包括她最具代表性的,用黑、紅絲線交錯的震撼空間,動用紅線 280公里交織〈不確定的旅程〉,黑線200公里密布焚燒鋼琴的〈在寂靜之中〉,體現出心靈錯雜糾結的漫長人生旅程。森美術館展期至10月27日,百貨公司GINZA SIX同步於挑高空間展示她的〈六艘船〉。

1972年出生的鹽田千春,自1993年起以海外為據點,曾師事阿布拉莫維奇(Marina Abramović)、 荷恩(Rebecca Horn),2015年代表日本參加威尼斯雙年展。本展展出作品和檔案資料共113件,其中包括繪畫在內的新作18件。展覽標題「靈魂顫動」是藝術家希望傳達那種難以意表的情感的觸動,也期許做出讓人靈魂震動的作品。 

本展策展人,森美術館副館長片岡真實說: 「鹽田千春將看不清未來的世界、難解的不安化為原動力。她用表演和裝置作品,表現無形的記憶、不安、夢、沉默等。」「雖然是自我個性很強的創作者,她所長期追求的,是探問身分認同、界線、存在等普遍性問題。」鹽田千春不輟探索「不存在中的存在」,本展可感受到她對生存的意義,以及人生旅途、靈魂機微等的思考。  

森美術館於兩年前提出個展邀請,鹽田千春於記者會中談到她一邊與癌症奮戰,一邊投入準備展覽:「受到森美術館邀約時,第一句話是『活著真好。一直堅持創作真好。』然而翌日因健康檢查結果確定12年前的癌症復發,而排定手術,剛剛歡喜應允辦展,突然面臨不知如何的狀況,這就是本展的開始。這是我的第308次展覽,在死亡邊緣還必須創作卻是第一次,自己也感到震驚,也是深刻地思考自己的生死的機會。」  

她為展覽寫下自述:「一直以來,因為喜歡展覽,只要能展覽就如獲重生,如此不斷創作著作品。無可奈何的內心糾結,和語言無法傳達的情感, 難以說明的自我存在,我把那樣的心情化為形體,成為作品。去年癌症復發,即使在死亡邊緣一邊艱苦治療,我想那或許是讓我做出好作品的試煉。這個展覽展出我過去25年來的作品,請看看我和赤裸的靈魂對話。」

編年式展覽回顧25年歷程

展覽以大型裝置為主,加上立體作品、表演錄像、繪畫、舞台設計等相關資料,以編年形式回顧她25年的藝術活動。年代最早的是她五歲畫的蝴蝶與向日葵,看到自己小時候寫錯的名字,鹽田千春再度意識到自己先會畫畫才會寫字。展覽包括她大學時代的作品,以及儀式般的表演錄像。「12歲時決定要當畫家,但隨著技術提升,似乎愈來愈像在模仿別人的畫,於是開始思考真正想做的是什麼,20歲左右放棄繪畫,開始製作裝置作品。」  

鹽田千春在京都精華大學主修繪畫,1993到1994年留學澳洲時,已經開始創作大型平行線圖〈一根線〉,或在像繪畫般空間中拉起線條。同一時期,由於夢到自己進入畫中,便以此為靈感發表在身上塗顏料的表演〈變成繪畫〉。之後留學德國,正式開始使用身體表演,此後定居德國持續各種嘗試。  

她在2001年參展第一屆橫濱三年展,發表作品〈來自皮膚的記憶〉受到矚目,之後在大阪的國立國際美術館、丸龜市豬熊弦一郎現代美術館、 高知縣立美術館等舉辦個展。如今,鹽田千春在世界各地美術館、國際藝術祭、畫廊等舉辦展覽超過300次,近來每年參加的展覽約有20檔之多。  

本展也以紀錄影片和模型的方式呈現她的舞台設 計。鹽田千春自2003年為舞蹈家可世木祐子設計舞台之後,數度受邀參與舞台設計,包括德國基爾歌劇院(Theater Kiel/ Opernhaus)的歌劇《崔斯坦與伊索德》、《齊格飛》、《諸神的黃昏》等,以及細川俊夫作曲,莎莎華爾滋編舞(Sasha Waltz)的歌劇《松風》。

在空間中作畫,從線條開始

森美術館入口手扶梯上方11米的挑高空間,是懸吊65艘白舟的〈去向何方?〉,迎接參觀者進入展覽,開啟一趟旅程。片片白舟也彷彿浮雲,壯觀景象。舟船是鹽田千春作品中頻繁被使用的主題之一,如同大海中漂流的小舟,讓人浮想前方看不見的未來和人生。  

進入展場第一件作品,是以女兒的雙手為模型的 〈在手中〉,兒童手中捧著一團纖細絲線交錯的結構物體,似乎在掂量靈魂的重量,稍微觸碰就會潰散,視覺化生命的神奇和纖細脆弱,同時具有強大的凝聚力。  

接著是大型裝置〈不確定的旅程〉,用全長 280公里長的紅毛線,鋪天蓋地交織空間,還有黑色金屬線勾勒出船的輪廓。這件作品和2015 年威尼斯雙年展發表的〈掌之鍵(鑰匙)〉同樣運用紅線和船,當時鹽田千春使用的是威尼斯傳統的舟裝置作品,上方用紅線垂釣無數鑰匙。〈不確定的旅程〉是一年後的作品,舟的形體抽象化了,鑰匙也沒了蹤影,代表所有枷鎖都被打開?或所有問題都無解?作品的輕盈感別有豁然開朗之感。  

對鹽田千春而言,船好比「孤獨航行在宇宙之中,朝某個方向前進,然而船一翻就會死亡,我們抱著這樣的危機感前進。」至於絲線,她說黑色可以表現夜空、宇宙,紅色是血液,或是連繫人與人之間的「紅繩」。 

2008年作品〈在寂靜之中〉則是黑線密布的空間中,擺放焚燒過的鋼琴,燒焦的無人座椅的裝置作品。這是鹽田千春根據年幼時期鄰居遭逢火災的記憶所作。「九歲時,鄰居夜裡發生火災,翌日一台燒焦的鋼琴放在屋外,似乎比過去更美。一股無可名狀的沈默襲來,那幾天每當燒焦味隨著風吹進家中,我感到自己的聲音也陰鬱了起來。」不再發出聲響的鋼琴, 和不存在的觀眾的寂靜之中,奏出視覺的音樂。 

黑線包圍白色洋裝的〈時空映射〉也是2008年作品。如同皮膚包覆身體,衣服也象徵了自己的內與外的境界。白衣懸浮在無盡黑線交錯的空間中,讓人感受不存在的存在感。這個框架的空間中還裝置了一面鏡子,提示了虛實的曖昧境界。


皮膚,內與外的境界

「第一層皮膚是人的皮膚,衣服是第二層皮膚,再來第三層皮膚是居住空間,包圍人類身體的牆和門窗。」2008年作品〈內與外〉以柏林廢棄的窗戶為材料,鹽田千春在2004年左右開始使用窗創作作品,作為隱私的界線,本展使用約230扇窗裝置。  

鹽田千春於1996年移居德國,在柏林圍牆崩壞15年後的2004年左右,開始使用窗戶製作作品。當時柏林加速再開發,拆除許多建築物,鹽田千春在那樣的時空背景下收集廢棄窗戶。窗是隱私空間的內與外的境界,也令人聯想分隔東西德的圍牆。然而本展窗牆圍起的是柏林的照片,看出窗外卻是鹽田千春的繪畫,又多了一重內外翻轉。  

本展還運用了有旅行、遷徙意涵的行李箱。2014年作品 〈集積─追求目的地〉用紅線懸吊440個漸次上升般的行李箱,作品靈感來自鹽田千春在柏林發現的一個裝了舊報紙的行李箱。如同物件各自包藏著記憶,行李箱也意涵著陌生人的記憶、遷移,或象徵尋求安身之地的難民的旅程,或人生旅途,帶著下一步的預感。

裝置的400多個行李箱中,有些突然震動起來,意味即將起身到新的城市,如同有時不得不動身的人生情境。「無論去到哪裡,都與自己出生的故鄉有連結,紅線就是其表現。行李箱的晃動,代表不得不啟程。動身那天的早上,帶著裝滿思念的行李,顫動著。」  

〈該去之處,該有之物〉也是行李箱之作,裝著私人收藏的照片、簡報、建築物的瓦礫等失去過往的物件。彷彿是誰的遺物和紀念品,行李箱將這些記憶搬運至未知的未來,在充滿不確定性的世界,一切確實存在過。

身體部位登場

鹽田千春長期以「不存在的存在」為主題創作作品,表現只存在於記憶和夢之間,沒有物理存在的感覺和能量,並賦予形體。除了早期的表演作品,試圖將自己的身體融入作品之外,作品中從未出現身體,藉此表現「不存在的存在」。  

2017年癌症復發後,鹽田千春接受醫院治療過程,遵從 規律的系統安排中,浮現「我」和「靈魂」等疑問,開始使用身體的部位創作作品。抗癌過程中,鹽田千春感覺身體飽受摧殘,她收集壞了的人偶殘片,然後再用自己的手足為模型鑄造作品。新作包括用玻璃製作的細胞模型〈再生與消滅〉,以及鹽田千春用自己身體部位為主題的裝置〈外化的身體〉等。  

鹽田千春說,摘除罹癌器官、接受化學治療的經驗,有「被靈魂拋棄」之感:「在海外生活了22年,非常執著於表現皮膚這個主題,〈外化的身體〉用了動物的真皮,表現一面被切割的皮,和支離破碎的身體的連結狀態。」以肉體為主題的創作,深刻體現她兩年來鬥病的過程。片岡真實說:「鹽田千春過去在不存在中創造生命存在的感覺,這次的作品,則將那種不存在作品化。」  

同一展示還有用迷你家具製作的〈小記憶的連結〉,原來用來家家酒的玩具,經過紅線纏繞糾結,形成獨特的鹽田千春世界,落地窗外俯瞰的東京市景,也成了微縮的人生劇場。鹽田千春將迷你玩具轉化為重量感的作品手法,令人震撼。  

展場最後的新作〈關於靈魂〉中兒童再度登場,呼應了展覽第一件作品〈在手中〉。〈關於靈魂〉訪問幾位10歲德國小孩「靈魂是什麼?」「在哪裡?」「動物、植物也有靈魂嗎?」 「人死後靈魂與會消失嗎?」等自古以來思想家所探討的課題,天真爛漫的童言童語,四兩撥千斤地回覆了這些人生大哉問,如同棒喝也令人莞爾。 

在這展覽最後一件作品的說明,最後一句話,鹽田千春寫著:「我自己,全力以赴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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