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攝影大師杉本博司,除了攝影還涉足建築設計、雕塑、能劇、文樂等多方領域,此外他還是一名收藏家,織物、古美術、生物化石、史前器物、隕石破片等藏品無所不包,展現出他對人類思想、文化、科學、宗教的博學與領悟。此刻正於東京原美術館舉行的「從赤裸到著衣」展,他以服裝出發,梳理有關人類演進的命題。
不論是用兩倍無限遠焦距拍攝的「建築」系列、曝光了整齣戲的「劇場」系列,還是在天水之間表現黑白層次的「海景」系列,杉本博司的黑白調攝影,就是他透徹思考與卓越技術的結晶。繼去年一整年在丸龜市豬熊弦一郎美術館,以科學、歷史、宗教等角度探索並詮釋「藝術的起源」,今年在東京原美術館,他以「從赤裸到著衣」的服裝主題闡述人類演進的命題。這是杉本博司在東京睽違七年的個展,他說:「人類衣服的歷史與人類的歷史一樣古老。」在這次展覽中,他透過相機之眼,探討從人類的起源到20世紀末,人類與衣服的關係。杉本博司在記者會前接受本刊專訪,暢談他的創作與收藏,訪談之間顯現出極具幽默感的一面。
包羅萬象的創作與收藏
以淵博的歷史知識做為概念基礎,結合紮實技術創作攝影作品的杉本博司,除了攝影,還涉足直島護王神社改建、伊豆攝影美術館的裝潢與造園等建築設計,以及雕塑、能劇、文樂舞台等多方領域。杉本博司1948年出生於東京,家族是在銀座經營有成的美容用品公司,他從小學三年級開始攝影,度過在自家玩暗室的少年時代,立教大學畢業後赴美在洛杉磯藝術中心正式學習攝影,1974年起定居紐約,80年代初在美國舉辦首次個展。他在紐約從事創作期間,同時著手經營骨董商店「MINGEI」(民藝),十年的古董商生涯讓他自己成為收藏家。2003年起他用自己的收藏舉辦「歷史的歷史」展覽,展出的收藏無所不包,除了〈法隆寺傳來裂〉、〈正倉院傳來裂〉等織物,亦有古佛像、1667年東大寺二月堂遭受火吻的〈紺紙銀字華嚴經〉等古美術,還有數億年前的生物化石、史前人類的器具、隕石破片、18世紀醫學書、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的《時代》雜誌,以及包括東條英機在內的26位甲級戰犯的簽名照、月球表面照片、太空食物等,包羅萬象。杉本博司藉由自己的收藏品,重新編輯與詮釋人類的歷史,展現出他對人類思想、文化、科學、宗教的博學與領悟。
「從赤裸到著衣」,探看人類歷史
進「從赤裸到著衣」也是「歷史的歷史」的延伸,展出包括杉本博司與服裝相關的攝影作品與收藏。進門第一個作品,是他「肖像」系列的亨利八世與他的六位皇后,底下放著第三任皇后珍.西摩項鍊的複製品。杉本博司聲明,這串項鍊不是他的收藏品,而是柏林古根漢美術館紀念品店賣的複製品,一條六百美金。珠寶與服飾誇示著財富與權威,占有美等於占有權力,物質主義是崇拜美麗事物的信仰,然而美是什麼?透過擁有這件首飾能不能接近成為皇后的想望?這六位皇后哪一個有好下場?杉本博司作品的視覺美感背後有其辛辣諷刺的意涵,他以充滿諧謔的創作向杜象致敬,這是他從「歷史的歷史」以來一貫的主題。1976年起拍攝自然歷史博物館的「模型場景」(Dioramas)系列是杉本博司開始關注人類歷史的契機。「從赤裸到著衣」展也透過〈智人〉、〈尼安德塔人〉、〈克羅馬儂人〉等「模型場景」系列,以及〈斯巴達克斯〉、〈瘟疫〉、〈瑪莉安東尼〉、〈維多利亞女皇〉、性感男星〈魯道夫.范倫鐵諾〉、性感女神〈梅.惠絲(Mae West)〉等蠟像館「肖像」系列,回顧人類從裸體至繁麗華服,再到暴露性感肉身的各個演進歷程。
本次展覽展出兩件杉本博司的繪畫收藏,一幅是榎本千花俊的〈千人針〉,描寫昭和時代銀座的女性穿著洋裝,做著針線活,圖中右邊那位女性的丈夫似乎即將出征。傳說帶著由一千名女性用紅線一人一針刺繡的布當護身符,可以免受敵人砲彈攻擊。另一件則是雅克.戈迪埃(Jacques Gautier d'Agoty)的解剖學〈筋背圖〉,18世紀法國啟蒙思想與醫學的好奇心,脫掉皮膚探索人體內部。杉本博司說:「因為覆蓋身體的皮膚,我們才能享受衣服被脫掉的喜悅。」相對於屍體解剖圖,戈迪埃的解剖圖則「結合醫學與情色」,杉本博司因此把它裱成掛軸,「以便舉辦茶會招待對色情特別關心的醫生。」
掛軸在日本茶道中極為重要,杉本博司自己設計裱具樣式,把收藏品或自己的攝影作品裱成掛軸,懸於茶室。對他而言,裱具本身就是一種抽象繪畫,為繪畫或書法搭配布或紙,從中獲得平面構成的趣味。
從收藏中開鑿創作能量
杉本博司從收藏中尋找靈感,憑藉著對古美術的深厚造詣,創作當代藝術作品。他的收藏以平安、鎌倉時代前的佛教美術作品為中心,他曾說自己「出生的年代錯了千年」,並說「創作出足以與古美術的強度與深度相抗衡的作品,是自我的課題。」他告訴筆者:「我喜歡感覺材質的歷史,我想回溯人類的起源。感受歷史的唯一方式,必須擁有、觸摸。」這呼應了他在「歷史的歷史」展覽具體陳述的:「當我的手握著大小剛好的舊石器時代石器,我體會到舊石器時代人類革命性的技術,從蒙昧到有意識。接著拿著變得銳利的新石器時代的石器,一瞬之間我明白了數萬年人類的過程。當我看著埃及死亡之書所畫的象形文字與神像,覆蓋死者的一片麻布,五千年時間的度量就在我的面前。」杉本博司一一解讀埃及死亡之書的象形文字,在他簡練的當代美學背後,是對傳統的徹底了解。他也收藏唐代金銅鍍金舍利容器、東魏金銅佛等中國古美術,他說:「我喜歡中國繪畫,我的黑白攝影受宋代水墨畫影響很大,特別欣賞牧谿的〈瀟湘八景圖〉,而馬遠對流水的描繪也啟發了我創作〈海景〉。此外,我也很欣賞梁楷、玉瀾、夏珪等人。由於當時中國是由蒙古人統治的元朝,許多僧人逃到日本,他們最重要的作品也都保存在日本,對13 -15世紀日本藝術家影響很大。」杉本博司遍訪世界各地的海洋,以海、天、水平線的最低限度要素,拍攝出「海景」系列,表現現代人與古代人所凝視的相同風景。他花了30年只拍了七片海,藉由亙古的海洋,展現從黑到白的無限層次。「黑白是我的風格,因為難度比較高。彩色照片可以交由別人沖印,但我自己沖洗黑白照片。對我而言,黑白更具色彩。我常說自己是色盲。」
對時尚與服裝的另翼觀察
對杉本博司而言,攝影也是一種收藏。他曾在著作《直到長出青苔》中提到,因為不可能收藏三十三間堂的千體佛,於是用攝影來偷取它。「從赤裸到著衣」展覽的主軸「造型雕塑」(Stylized Sculpture)系列,以雕塑的角度看待20世紀的代表時尚設計,又是另一個領域的收藏。「造型雕塑」收藏的不只是時尚,瑪德琳.維奧尼(Madeleine Vionnet)與當時在歐洲流行的日本主義;香奈兒與第二次世界大戰的背景;聖羅蘭遇見蒙德利安,設計與藝術的界線愈來愈模糊;約翰.加利亞諾反猶太的言論,迅速在資訊社會產生的新興平台YouTube散播開來,他的醉後失態洩漏出光鮮亮麗的時尚背後的真實面目。杉本博司從時尚看到時代,關注的仍然是人類的歷史。日本設計師在70到80年代打入歐洲時尚圈,山本耀司、三宅一生、川久保玲等設計師,將迥異於西洋的價值觀融入時尚,顛覆了歐洲的優雅。杉本博司說:「流行就是為了下一個流行而自我否定,當這種持續反覆的矛盾達到飽和,全新的服裝價值觀在巴黎受到歡迎。近代日本以『脫亞入歐』為目標,卻在巴黎逆轉成『脫歐入亞』。」他也消遣名牌說:「Brand原來是在牛屁股上烙印,用來識別被放牧的牛的所有人。隨著現代女性追求自我解放,選擇自己的衣服,巴黎出現許多精品店。今日的Brand不再是牛屁股上的印記,卻也可以讓女性的屁股熱起來。」從衣服看人類歷史的演進,杉本博司完全不閃避對性的討論。
杉本博司用他獨特的觀點探討服裝的意義,甚至藉由數學方程式衍生的雕塑〈負的定曲率.雙曲型的回轉面〉,詮釋不僅肉體需要服裝,觀念也會需要衣服,而數學就是腦的服飾。傳統日本服飾部分,豐臣秀吉晚年為了在醍醐寺賞櫻,製作了見證日本桃山時代絢爛豪華服裝秀的鮮紅〈醍醐寺幔幕〉。會場展示的布幔是複製版,在參觀復刻的〈醍醐寺幔幕〉時,我們的服裝也映在布幔前。布幔前還展示著〈雷紋能衣裳〉,是為狂言師野村萬齋演出「三番叟」製作的能劇裝束,服裝所染的雷紋呼應了杉本博司不使用相機,直接導電讓底片曝光的「放電場」系列作品。此外還有為杉本博司製作的文樂《曾根崎心中》所作的人形淨琉璃與衣裳。
傳統文樂的新挑戰
杉本博司近年成立小田原文化財團,挑戰文樂舞台製作《杉本文樂.曾根崎心中(殉情)》,他本人出任導演,重新設計文樂的舞台形式,並製作由一個人操作的淨琉璃戲偶。最後與情人一同殉情的女主角阿初的衣裳,則採用了澳洲原住民描繪靈魂飛舞的愛馬仕絲巾。杉本博司《曾根崎心中》最重要的翻修在於重現1704年版本「觀音巡禮」一段,這段歌頌「愛情成為菩提之橋」的段落,主張情愛可以在淨土思想中昇華成佛,表現出江戶時代劇作家近松門左衛門獨特的佛教觀。杉本博司使用自己收藏的骨董佛像真品做為「舞台道具」,在當時也造成話題。杉本博司說:「觀音巡禮的文本被保存下來,但音樂已經失傳,我特地委託人間國寶鶴澤清治重新用三味線作曲。我改變了所有元素,把文樂做成我喜歡的樣子。」筆者問道這個版本對傳統文樂做出許多突破,如果要重新搬演有沒有希望改進的部分?杉本博司回答得很乾脆:「沒有,它很完美。」再追問會用拍攝「劇場」系列長時間曝光的手法處理能劇或文樂舞台嗎?他回答:「不會。每一系列的作品都有特定的技術計畫,但我不重覆。許多有成就的藝術家會重覆自己的風格,我對那沒興趣。」最後談到數位相機時代,他說:「我有一台數位相機,但不用來創作藝術,因為太簡單了,電腦可以輕鬆為攝影圖像進行加工或修整。攝影術已經終結。攝影就像繪畫,畫家可以畫下任何想像,攝影師過去要用現實呈現想像是不容易的。數位媒體時代創造的任何圖像都可經過修改,所有時尚攝影、化妝品廣告都是捏造的,虛假的。」
隨著「從赤裸到著衣」個展的舉辦,中村佑子執導的杉本博司紀錄片《初始的記憶》也在東京上映,當談起這部紀錄片,大師語出驚人:「在這部紀錄片中,我只是素材,導演美化了我的形象,我不喜歡,因為那是迎合觀眾的,不是真正的我。我原本堅持自己剪輯,也許有一天我可以重新剪輯這些素材,變成一支完全不同的影片。我有正面,也有負面。這部紀錄片只有正面的,很酷的杉本博司。」
負面的杉本博司也許並不容易被看見,但是透過訪談,杉本博司呈現出極為坦誠的一面。再說,為了展現他的「全面」,誰知道他的下一步會不會是電影?杉本博司紀錄片《初始的記憶》上映之際,經紀代理小柳畫廊同步舉行「杉本博司個展:五種元素」,並列展出「海景」系列與內裝「海景」底片的〈五輪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