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7月28日 星期二

奈良美智訪答實錄

橫濱美術館「和你我有點相似」個展直擊

撰文.攝影│邱馨慧 圖版提供│橫濱美術館 原載於2012年9月《藝術收藏+設計雜誌》


以繪畫、素描、大型裝置等多樣作品享譽國際的奈良美智,自7月中旬到9月23日在橫濱美術館舉辦個展。本展反映出奈良美智在震災之後,重新回歸創作的原點,展出包括首度挑戰的大型銅雕,以及繪畫和素描。展覽名稱「和你我有點相似」(A bit like you and me)典出披頭四樂團〈Nowhere Man〉歌詞,藉以反映作品與藝術家及觀眾的關係。

追求普世共鳴

橫濱美術館策展人木村繪里子表示,奈良美智筆下的兒童或動物,時而帶有挑釁意味,時而帶著冥想似的憂鬱,多樣的表情引發世人廣泛共鳴。看似可愛的底層暗藏著強烈的意圖,或難以用言語表達的感情,奈良美智逆向經營出人性共同的深度,刻畫出觀賞者的想像力。在各式標籤快速翻新與不斷變化的世界,能引發人們共感,長久留存並被傳頌討論的,就是與你我有點相似的、具有普遍性的事物。奈良美智希望藉由作品做為藝術家的分身,獨立存在並與我們面對面,聯結延續交流的關係。

11年前,橫濱美術館就是第一個舉辦奈良美智大型個展的公立美術館,如今在畫家有生之年舉辦第二次大型個展,是橫濱美術館的異例。本展於橫濱之後,將於青森、熊本與亞洲各國巡迴展出。本刊於展覽記者會率先提出三個問題,奈良美智的真情回覆令在場人士動容,訪答實錄如下。

問:本展在橫濱、青森、熊本巡迴後,將於哪些亞洲國家展出?

奈良:會在亞洲與大洋洲巡迴展出,已經決定檔期的是新加坡與澳洲昆士蘭的布里斯本,尚在洽談中的包括台北、曼谷、首爾、馬尼拉等。對我而言,也很想到越南、柬埔寨、緬甸等地。

相較之下,不特別想到美國或歐洲展出,他們可以來看。目前為止好像在西洋發表過了頭,當我看著那邊的人,亞洲人與後進正看著我的背影,自己卻渾然不覺。去到亞洲國家,從接待中發覺大家的關注,自己被當作亞洲的代表,便想回過身來好好做展覽。


問:籌備展覽期間,發生了311東日本大震災。震災對這個展覽的準備與製作過程有何影響?


奈良:我想震災對所有日本人都造成影響,對我而言也是極為震撼的事。大約在地震發生的前一年,我的父親過世,接著身邊的友人死去,然後是震災,空虛的情感向我襲來。

不知道能為受災的人們、受災地區做些什麼,首先得把自己振作起來。我住的地方剛好離福島核電廠一百公里左右,在福島與櫪木的縣境上,地震本身很強烈,受害也很嚴重,雖然與東北受災地區相比,完全不值一提,災情還是有的。

然後,完全沒辦法畫畫。手裡拿著畫筆或鉛筆,想著這是活著才有可能的事,第一次意識到先能獲得幸福才可能繪畫。當時隱約想著古代人在洞窟內畫下的狩獵圖,那是飢餓時畫的?或是狩獵後飽腹下畫的?我想是進食之後吧。飽食之後,寄託著下次還想吃的願望畫下的;或者為了記錄打完獵、吃飽飯的喜悅所畫下。我想肚子餓時應該不會想記錄。一次獲得飽足後,畫下狩獵圖,或許能因此再捕獲動物。我模模糊糊想著那樣的事。

想著這事的同時,許多人到了受災地區,特別是音樂家、演藝界的人,為受災地區注入元氣。我想:「啊!美術怎麼那麼無力。」然後又想到在這之後,人們獲得飽足之後,絕對會需要的東西,不就是美術?這才得以重拾畫筆、鉛筆。但那時還是無法畫畫,這樣也不對,那樣也不行。站在白色畫布前,畫筆這樣的道具介於自己與畫布之間顯得很不自然。不知該怎麼說,好像我心中還無法容許。就這樣過了3月、4月、5月、6月,渾渾噩噩畫不出畫。那期間,水戶藝術館在地震中受損,經過整修重新開館。原訂參展人士因顧慮輻射汙染而取消展覽,館方因此集合曾經在那兒辦展的人聯展。我理所當然參加,但不知道要送什麼參展。當時所畫的畫,完全達不到自己的水準,見不得人。


正在煩惱,就想乾脆把家裡有的東西拿出來。擺在我家玄關的奇怪玩偶一字排開,把以前拍的照片裝上框,加上陶器、沒畫完的畫等,也把畫在木板的畫放進去,就是寫著「命」的畫,還有寫著「NO NUKES」的。這些東西去年7月從我的工作室搬到水戶展出,現在移到橫濱。其中有個堆積成山的信封的物件,上面擺著當作紙鎮用的小房子。那原本放在信箱旁,寄來的各家雜誌拆封後,把信封往上一擺,漸漸累積了好幾年,搬到那須以來,大約七年的數量,上面放了一個小房子。當我在家中來回搜尋送水戶參展的東西,瞥見日積月累的信封和上面的小房子,好像看到自己生命的累積,不知怎地疼惜了起來。絲毫沒有意義的東西,竟然可以給我力量。覺得有點可笑,大笑了起來,真有趣。從此一掃陰霾。

那個夏天結束時,我應邀回到母校愛知縣立藝術大學駐校創作。通常人們只待一週左右就走,做音樂的也有彈完鋼琴就回去的,我卻想盡量待久一點,從8月末一直到3月上旬。我在那裡做雕塑,用黏土做。畫筆在全白畫布上的作業就放棄了。黏土有體積和物質感,是加工前的東西,畫布是加了工的。我想用原始的素材,不用修坯刀,用自己的手與它搏鬥,好像相撲那樣的搏鬥技。用這樣的方式製作雕塑,身體自己動了起來,作品一一完成。土坯完成時是2月底,之後交由鑄造所的職人鑄造,3月起才開始繪畫部分。

不知為何那時可以畫出畫了,從黑白的鉛筆素描開始,恢復到可以畫畫的狀態,就是最後的展覽室中寥寥幾幅大畫。

過去的展覽只展示完成作品的表面,期間的過程卻只有極少數人看得見,我覺得這樣不對,雖然是非常個人的東西。這次,看了最後一個展覽室就知道,有種中途的感覺。看起來混雜了許多層次,好像未完成。把未完成當作完成,我第一次有了這種認知。


畫了這些之後,在木板上作畫,就是那個小孩房間似的展覽室的作品,用粗糙的木頭裝框,還有用色鉛筆畫在瓦楞紙上的。這是大家所熟知的我的繪畫的形象,終於又能畫那樣的畫。真的,震災之後,我的手無法容許我過去所畫的。雖然不是全部,有些猶豫「這樣畫好嗎」的圖,我以為再也畫不出那樣的畫。這是先經過最後那間展覽室那幾幅繪畫性的作品才回復的,我把整個過程完全呈現。所以震災雖然是悲慘的,讓許多人消沉,卻也是重新思考什麼東西最重要的一個契機。

問:許多反核活動使用了你的作品,包括最近「NO NUKES 2012」用的也是本次展覽的畫作,請說明緣由。

奈良:那個綁了兩把馬尾,拿著「NO NUKES」牌子的小孩,是我1998年畫的。最初是有人寄照片來,說泰國反核示威在用,看了那個日本人也開始使用。有心人問我:「可以這樣用嗎?」我在推特發文:「請自由使用,只要不是商業用途。」我也去參加示威遊行,但實在太多人拿著那張圖,讓我難為情到抬不起頭來。這就是傳開來的經過。

當時我想的是,雖然示威由組織發起,活動中拿著那牌子的卻是一般普通人。有人帶著家人、父母帶著孩子、學生、下班的上班族、OL,還有好像無業的人。這些人自發性參加示威,我的畫也是自然、自發的,不是強制被迫的東西。我在畫畫時,完全沒想過要用在任何活動,純粹是日常感受的一部分,自己由內而外畫出來的。

最後那間展覽室展出的粉紅色繪畫〈春少女〉,包含了震災以來,核能事故,以及所有個人的事,色彩中混入種種層次,所以畫法比較繪畫性,是這樣產生的作品。最近出版的《NO NUKES 2012》專刊,由音樂家坂本龍一發起,封面希望用我的作品,就用了〈春少女〉。作品不是為此所畫,但我的作品中自然有那樣的形象。我很高興, 雖然不是表現出來的反應,但傳達不就是這回事,與其說是訊息,不如說是一種感覺。


用作品發抒心境、表達抗議

本次奈良美智個展作品,除大廳的大型雕塑〈White Ghost〉是2010年為紐約的亞洲協會(Asia Society)所作,全數作品為去年3月地震以後製作的。展覽流程從雕塑開始,再到繪畫,展覽空間也由從陰暗到光明,呈現奈良美智這一年創作的心境。走進第一個展覽室,一件件人像雕刻籠罩在偌大的晦闇空間,有些頭像面壁而置,雕像的表面留有藝術家的手痕指印。面對數以噸計的黏土,奈良美智使用全身的力量,將悲傷、恐懼、憤怒、喜悅等情感,推擠、揉入作品。如今當大多數人已回歸日常生活的軌道,一年前的不安被拋諸腦後,奈良美智當時唯一能作的這些堅固的金屬雕刻,成了歷時難忘的存在。

接著重現曾在水戶藝術館展出,奈良美智在櫪木縣那須鹽原的工作室裝置。那些震災之後支撐他的創作與精神,使他感觸創作原點的物件,以及象徵重新開始的大型繪畫,有默禱般的〈In the Milky Lake / Thinking One〉,以及幾件以「雙葉」為題的作品,對照幼苗的生命與遭受核災的福島縣雙葉町。裝置中,有頭套紙袋的聖像,一些小紙條寫著播放的曲目,或是「終結沉默的秩序」、「真正可行的民主,是人民可以接觸獨立、多元的新聞與資訊來源」等訊息。雖然這是在公立美術館舉辦的大型個展,奈良美智清楚表達強烈的控訴。

除了工作室裝置的一張表達感謝的塗鴉,整個展覽沒有一件作品流下眼淚。有些彷彿眼裡泛著淚光,都被畫家昇華了,包括最後那間展覽室的〈春少女〉,以及另一件〈宇宙眼/未完〉(Cosmic Eyes / Unfinished)。仔細往眼睛裡看,左眼寫著「OH MY GOD」,右眼寫著「I MISS YOU」。畫中小孩的眼與觀者深情對望,震驚已轉化為無限懷念。收斂憤怒,承受悲傷,頑童「長大了」。

小時候被老師形容為「有空想癖,課堂上無法集中,一直看著外頭」。高中每天泡夜店,在外遊手好閒。受「裸女素描」誘惑而進美術學校,因挪用學費旅行歐洲被大學開除。在紐約塗鴉被警方逮捕拘留。奈良美智天生反骨,藝術之路相較其他藝術家卻顯得順遂。34歲自杜賽多夫藝術學院畢業後便活躍於歐洲、日本、美國畫壇。38歲結識吉本芭娜娜,文學的傳播將他的藝術推介給層面更廣的觀眾。42歲與村上隆在洛杉磯舉辦轟動一時的「超平面」聯展,村上隆的理論為他的藝術提供了美術史上的立足點。


性情肖像,時代ICON
但他認為村上隆的「超平面」理論適用於他的部分作品,卻不是全部。本次個展同時,橫濱美術館舉辦典藏展,從一萬多件收藏中選出180件以人物為主題的作品,將館藏的奈良美智作品,並置於畢卡索、塞尚等西洋大師,與岡田三郎助、宮崎進等前輩藝術家之間,企圖為奈良美智尋找美術史上的新定位。

去年年底, 大部頭奈良美智作品全集出版,這對52歲的藝術家而言是不尋常的際遇。本次展覽自述中, 他寫道:「最近透過作品全集的製作,得以冷靜而客觀地看待自己的作品。那不是我的歷史,而是作品史。作品緩慢變遷,看來好像脫離作者,走在獨立的道路上。」「我所作的東西不再只是自畫像,有人覺得是鑑賞者本人, 誰家的孩子, 或朋友。無論如何,若說我對創作有何要求,就是要成為足以存留美術歷史中的東西。自己的肉體消失了,只要人類存在,還可以被留傳下去。」奈良美智筆下的孩子,成為代表日本經濟高度發展下成長世代的鮮明符號。他們凝視著觀眾,人們好像可以從中看到保羅.克利(Paul Klee),好像也可以想起莫迪利亞尼(Amedeo Modigliani)的眼神。奈良美智能否在美術史上看穿未來,端看這些孩子能否一一進入觀者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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