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10日 星期三

雙領域中的席慕蓉

文/邱馨慧 原載於曠野‧繁花--席慕蓉畫集》2014年11月出版


 
196628自由比利時日報(La Libre Belgique)「藝術沙龍」專欄報導:「這位溫和可親的中國女子,1943年出生,祖籍蒙古察哈爾,剛以98最高分的首獎成績,完成她在布魯塞爾皇家藝術學院的繪畫研究,師承Léon Devos。在1964年抵達布魯塞爾之前, 她已在台灣師範大學完成藝術學習。」(註)這位女子,就是席慕蓉。

為人盡皆知的「國民詩人」,席慕蓉的詩在當今漢語世界的影響力,擁有整整兩代的讀者,她所視為「本業」的繪畫卻一直到最近才稍獲應有的重視。國立台灣美術館去年起推出「臺灣美術家『刺客列傳』」系列展」,從歷史的系統脈絡呈現戰後台灣美術風貌,席慕蓉作為1940年代出生的「三年級」20位代表之一,正式被記入台灣美術史。這一世代出生於抗戰時期,是戰後在台灣受教育、成長的第一代。中國美術史上一度因戰爭而中斷的留學潮,從這一代逐漸恢復,不過他們留學的時代背景仍不穩定,越戰正酣,台灣與法國斷交,西藏自治區成立,文化大革命。台灣電視新聞開播。文化氛圍則有披頭四風靡世界,傑克梅第、阿爾普、柯比意、毛姆、迪士尼去世。在這樣的時局下,「三年級」名單中出現四位留學歐美的女藝術家,袁旃、董陽孜、卓有瑞、席慕蓉,延續了自何香凝、方君璧、潘玉良以來女畫家的藝術探索之路。

對照戰後的台灣美術風貌,從1960年代現代繪畫運動,1970年代西潮反思、鄉土運動,到隨之而來的後現代,或許能推測席慕蓉的繪畫長期以來不在討論範圍的原因。如同她未曾參加詩社,她也不跟隨潮流,不屬任何美術流派。蕭蕭1991現代詩縱橫觀寫道:「(席慕蓉)不曾浸染現代詩掙扎蛻化的歷程,她的語言不似一般現代詩那樣高亢、奇絕,清流一般的語言則成為她的一個面貌。」用在她的繪畫上同樣貼切。在近60年的繪畫歲月中,席慕蓉默默在畫布上鋪陳她的感動,縝密構思如何用畫筆捕捉屬於永恆的美。她畫中一貫的典雅細膩,自成遺世存在的桃花源,反而顯得特立獨行。直到時代潮流的風風火火成為往事,藝壇發現她從未離開。

席慕蓉出生於戰火中的重慶,經歷了那一代人漂泊流浪的生命旅程。戰爭結束後遷至南京,在那兒五歲的她有了和父親同遊玄武湖的荷花記憶,成為創作生涯的重要命題。1948年於南京入小學一年級。隔年國民政府撤退,她和家人東渡香港,在香港生活了五年,直到初中一年級。1954年又舉家遷台,就讀北二女,就是現在的中山女中初中部。附帶一提中山女中自日治時期就是女畫家的搖籃,陳進等台灣第一代女畫家,在此受鄉原古統啟蒙開始美術之路。在北二女, 13歲的席慕蓉開始寫詩。14歲,她進入台北師範學院藝術科正式開始繪畫,後入台灣師範大學藝術系。

她曾回憶在師大求學的階段:「我們是極為幸運的一班,陳慧坤老師教素描,馬白水和李澤藩老師教水彩,油畫課是廖繼春和李石樵老師,國畫課是林玉山、吳詠香、黃君璧、孫家勤、張德文以及溥心畬等多位名師,還有莫大元老師帶我們去畢業旅行,那四年,真是學習生涯裡受益匪淺的四年啊!」

2002年出版的畫冊席慕蓉,她在本事一文提到師大時期對寫實技法的追求,不斷練習用水彩畫出荷花的透明感。她後來的許多作品,也發揮了文藝復興以來的寫實精神,透過觀察自然讀解自然,將人文情懷寄語自然的造型。荷是席慕蓉一生不倦的描繪對象,還有夜色,特別到了1990年代後半,席慕蓉融合荷和夜色的主題描繪荷的「一日‧一生」,記錄晨靄與日暮,雲朵和水面之間變幻的光影,以一系列連作譜寫關於時間與生命的樂章。構圖大開大合,光線對比強烈,但繪畫語彙一貫溫和平靜,予我深刻印象。此後每當看到草葉上佇足或閃爍的光影,都會想起席慕蓉這系列畫作,感佩她捕捉到大自然的美麗剎那。

席慕蓉受了十年完整的正規美術教育,直到24歲成為二次世界大戰後第一位在布魯塞爾皇家藝術學院拿到第一名的外國學生。她的學習並未中斷,畢業後繼續鑽研蝕刻版畫和雷射版畫。席慕蓉比利時時期的作品,已經有了筆勢運用的視覺動態特徵。十多年前,我有幸參與席慕蓉畫冊編排設計,總為她畫中的局部著迷不已,熟練颯爽的筆觸讓人懷念巴洛克初期著名的比利時畫家魯本斯。當然,席慕蓉的畫與魯本斯明顯不同,她的畫有著謹慎控制顏色和諧性的特徵,即便抒情,畫面總帶有沉穩克制的靜穆。

她在皇家藝術學院的老師Léon Devos1897-1974)有大量裸女作品傳世,風格遊走於古典、印象派、野獸派之間。裸女也是席慕蓉除花卉、寫景之外的另一個主要創作題材,相對於Léon Devos的官能風格(真正承襲了魯本斯),席慕蓉的裸女更多表現出母性的寬大和堅強。她筆下的女人和花卉有個共通之處,就是線條,小處精緻細密,大處澎湃蕩漾。席慕蓉繪畫中流暢優美的線條和描繪花卉植物的主題,有沒有可能連結了布魯塞爾的新藝術(Art Nouveau)?我曾因此冒失打了電話向她求證。即使畫家不否認年輕時很喜歡新藝術,仍然難以斷言新藝術對席慕蓉的絕對影響,如同她的蒙古名「穆倫‧席連勃」意思是大江河,席慕蓉繪畫中的線條可能來自水的意象,可能來自詩性的韻律感,也可能與鑽研版畫互有因果。

女人和高原的馬,則有較強的象徵手法。1989年首度返回原鄉的蒙古之旅是席慕蓉創作的分水嶺,原鄉的輪廓從模糊到清晰,憂鬱的畫面豁然開朗。201212月,台東舉辦席慕蓉個展,其中曠野心中的樹兩件畫作在偌大的展室遙遙相對,一動一靜形成懾人氣勢。曠野表現了超出畫面空間的動態,厚積的雲壓著廣袤的曠野,向畫面兩側席捲開來,畫作尺幅超過三米半,但雲的氣勢還往畫外延伸,向觀者的四周包圍。3D電影所追求的效果,席慕蓉用二度空間完成。這團積雲下半部烏雲上半部白雲,預告著暴雨,以及暴雨後的天晴,便又表現了時間。這是朵祥雲,即將帶來豐沛的雨水滋潤土地,是席慕蓉最掛心的事。心中的樹是人生孤獨的寫照,靜態表現地平線的孤樹,在亙古的時光河流中,堅決挺立到天荒地老。


席慕蓉的繪畫有一種文學性的追求。美術原本是形體的藝術,透過線條、造型、色彩給予人美感。但除了有形,美術還能表達無形。「美術之中有非美術無法表現的文學要素。」日本畫家岸田劉生於美術中的文學領域說:「畫家自己內在的文學者,可以創造發現更深的美的機緣。文學者自己內在的畫家,可以創造發現更美的世界與力量的機緣。」放眼東亞,席慕蓉是少數可以體現繪畫與文學雙領域的例子,特別應該是女性中的孤例。

席慕蓉的花卉和高原的兩大創作主題,以及女畫家的身分,不難聯想美國畫家歐姬芙。歐姬芙被稱為「沙漠中的女畫家」,也許我們可以稱席慕蓉是畫出北地蒼茫的「高原上的女畫家」,以及畫出南方溫潤的「荷塘畔的女畫家」。但席慕蓉不只是畫家、文學家,她也是教育家。她從比利時回到台灣時,正好迎上九年國民教育實施,席慕蓉在新竹師專教授油畫25年,培養眾多小學美勞教師人材。根據黃冬富戰後台灣國小美勞師資養成教育的新里程五年制師專時期的竹師美勞科(1970-1991,北師藝師科停招以後,竹師美勞(術)科是師專時期全台唯一的美勞科,最初的專門課程就是由席慕蓉等人研訂的。學生回憶她的美學課程經常加入文學元素,她也給予學生極大空間,不吝打出滿分一百分鼓舞學生繼續藝術之路。她的學生陳少貞說:「在她身上不但看到了她的畫,你也看到了詩、音樂及文學,對我而言,她是一個女性的典範,除了她的專業外,她擁有對人的大理解心和同情心,這是她最特別的地方。」

席慕蓉繪畫形式的討論似乎不那麼重要,她的繪畫追求不是形式,而是對美,對生命,對時光,對大地的不捨與眷戀。她的作品具有普遍性的美和感動,如同她的詩,沒有艱澀的語彙,能獲得超越族群的廣泛共鳴,因此作品本身就是最好的說明。本文僅嘗試將席慕蓉的繪畫放在美術史的脈絡中思考,在有限的篇幅中,大膽提出粗淺而片斷的想法,謬誤與不完備之處歡迎指正,也樂見更多關於席慕蓉繪畫的美學討論。

註:自由比利時日報(La Libre Belgique)「藝術沙龍」專欄報導一段由魏禎宏翻譯成中文。

博客來書店:曠野.繁花:席慕蓉畫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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